大龍蝦嘖嘖讚歎,迴憶往事,他似在閑談,聽在江言耳朵裏卻如狂雷隆隆作響。


    一瞬間,江言想到自己的特殊體質。


    我的血,他想,感到一陣不可思議,這廝喝了我的血,然後一路高歌猛進,終成一族之長?


    想到這裏,江言望著大龍蝦,但見他滿臉追思迴憶,口器微微開合,似在迴憶那鮮血的甜美,那姿態讓江言不禁打了個寒戰。


    這廝想吃我,江言心想,假如他發現,我就是當初那個小孩,他一定會不顧一切的衝過來的。


    江言感覺自己被一片陰影籠罩著,眼前的大龍蝦變得猙獰無比,十幾年前的迴憶湧上心頭。


    江言忽然發現,關於那天的一切,記憶是那麽的清晰,花草的香味,陽光的溫暖,手伸進動裏時淤泥的柔軟,以及大龍蝦純黑色的外殼,一切如在眼前。


    “好了,小子,”大龍蝦說,“看在我們是老鄉的份上,我才跟你說這麽多,說起來,看你的年齡,當時應該正是孩子,被我夾傷的不會就是你吧,哈哈……”


    耳邊雷聲隆隆,江言迴過神來,迴憶的景致漸漸褪色,龍蝦的身影卻獨自清晰,且與眼前的大龍蝦合二為一。


    “哈哈,”江言強自笑語,竭力不使語氣異常,他覺得,此刻自己正在走鋼絲,一步踏錯便萬劫不複,“哪有那麽巧的事,哈哈……”


    “的確,”大龍蝦點點頭,然後他挺起胸膛,露出密密麻麻的節肢根部,“廢話少說,來打我吧。”


    打你?江言楞在那裏好久,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此刻要做的事,正是走上去打他。


    江言深吸一口氣,握緊的拳頭早已鬆開,此刻又被他強自捏緊,他望著大龍蝦,眼前陰雲密布。


    走上去打他,江言告訴自己,這是你必須要做的事,把賭鬥進行下去,用你全部的力氣打他!


    不!與此同時,他心中另一個聲音在狂吼,我做不到!


    是啊,怎能輕易做到?衝上去打他,多麽簡單的一件事,他隻要握緊拳頭,衝上去引臂揮拳就好了。


    可那是童年陰影!這麽多年他不敢吃一個龍蝦,看到龍蝦的圖片就要頭皮發麻很久,全是拜眼前這廝所賜!


    他曾經以為那是厭惡,此刻卻終於發現,那是恐懼,是深深的恐懼,是足以將他擊倒的恐懼。


    現在,恐懼的源頭就在眼前,大龍蝦揮舞著巨大的螯鉗,恐怖的節肢微微晃動,對他說,來打我吧。


    江言真想衝上去打他,最好一拳打死他才好,一拳粉碎恐懼源頭,粉碎心中的陰影,從此以後撕著龍蝦大吃特吃,把過去的缺憾都補上,很美好不是嗎?


    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呐!腦子一熱就大功告成,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粉碎一種讓自己深深恐懼的東西,那過程定然是漫長而又痛苦的。


    現在,江言就在經曆這漫長而又痛苦的過程。


    “小子,”大龍蝦不耐煩的說,“你在猶豫什麽?磨磨蹭蹭的,害怕了嗎?”


    沒錯,我就是害怕了!江言真想大吼一聲,道出自己內心的恐懼。


    然而,有些情緒必須要吼出來才好,有些情緒則不然,恐懼便不是靠吼能解決的情緒。


    於是,怒吼到了嘴邊,變成無言,江言轉頭望向林夢蝶,似乎想從她那裏尋求一些力量。


    林夢蝶與他對視,眸光中怒氣隱現,江言能從那眸光中索取到一千種東西,唯一找不到的就是力量。


    索求不到力量,江言真想調頭就走,他不知自己能否殺出一條血路,但無論如何都比直麵恐懼源頭要好。


    “我感受你的恐懼,”忽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是古荒神源的聲音,江言忽然發現,自己已很久沒聽見這聲音,不知為何,古荒神源一直保持緘默,“那麽強烈,以至於你根本無法凝聚力量。”


    雖然江言很不喜歡古荒神源,但他這時也不得不承認,麵對恐懼的時候,有個人能說說話,比獨自緘默好多了。


    “如果是你,”江言說,“你會怎麽做?”


    “我?”古荒神源好笑的說,“我是偉大的道之子,什麽東西能讓我恐懼?不存在的!況且我道心堅韌,什麽童年陰影,什麽恐懼源頭,那都不算事!”


    “你閉嘴吧。”江言說,現在他明白了,倒不如獨自緘默的好。


    這時,他聽到台下傳來一陣噓聲,龍蝦們群情激奮,有人已經在喊著把他砍了。


    江言這時驚奇的發現,到頭來,竟然是這些窮兇極惡的大龍蝦給了他力量。


    他握住拳頭,衝到大龍蝦麵前,右臂往後一引,揮拳的刹那,他看到大龍蝦深黑色的甲殼近在眼前,他心頭一顫,那一拳的力量消解百分之九十之後,軟綿綿的打在大龍蝦身上,發出“啵”的一聲輕響。


    全場安靜下來,效果猶如林夢蝶承受巨鉗一擊,自身毫發無損,巨鉗卻瑟瑟發抖一般。


    “轟!”


    下一刻,高台下笑聲如雷,每一隻龍蝦都仰麵朝天,同時用螯鉗拍打自己的肚腹。


    江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白光,或者是什麽都沒有,當眾出過醜的人大多有此體會,你看到了,但你沒看到。


    “小子,”大龍蝦伸出螯鉗,在江言肩膀上敲打了一下,“這樣可配不上勇士的稱號啊,我覺得大概可以把你拉去處刑了,你要我在這裏陪你唱大戲嗎?”


    他一如既往的滿不在乎,話語裏帶著調笑的語氣,然而熟悉他的人應該知道,他已經動了真火,江言那輕輕的一拳,在他看來無異於刻意的譏諷,他感覺自己變了小醜,正在和另一個小醜演對手戲。


    “我得提醒您,”老裁判說,“賭鬥還遠遠不曾結束,即便要對他用刑,也該在那女子倒下之後。”


    事實上,老裁判也很震驚,他得承認,眼前這一幕也是他主持神聖賭鬥這麽多年從未見過的,那軟趴趴的一拳甚至不如嬰孩的憤怒。


    他感到一陣不可思議,過往的勇士們恨不得用壽命換取有力的一拳,借此獲得成為龍蝦一族座上賓的機會,眼前這青年卻好似毫不在意。


    他甚至生出了一絲憤怒,覺得這樣軟趴趴的一拳,實在是對神聖賭鬥的侮辱,不過規則就是規則,林夢蝶既然還站著,賭鬥就要繼續。


    “小子,”大龍蝦用螯鉗推開江言,惡狠狠的說道,“把你轟碎我手下腦袋的力氣拿出來,否則我就要跟你好好算算這筆賬。”


    江言一步步的後退,行動彷如行屍走肉,失利並未讓他振作,身後是如潮笑聲,眼前是陰雨昏沉。


    “第三合,”老裁判舉起手,“來自龍蝦族的巨鉗,攻擊來自春蘭星的林夢蝶。”


    和江言一樣,巨鉗也看到一片陰雨昏沉,螯鉗上的劇痛還未曾緩解,那女子則冷冷的望著他。


    不久之前,他還抱有某種微緲的希望。


    或許那女子受了重傷?也許她隻是肉身堅硬如鐵,內髒器官卻早已粉碎,此刻不過是強撐著,不久之後就要哇的吐出一口血來,倒地身亡。


    巨鉗見過這樣的情況,他曾與螃蟹族的強者賭鬥,雖然螃蟹族在十年前的天星大劫中灰飛煙滅,但那一場大戰他卻永遠記得,每一個細節都不會遺忘。


    兩個強敵在稀軟的河床上開戰,巨鉗通體赤紅入血,一對大螯鉗長近三米,那螃蟹則一身青黑,兩隻大螯鉗寬闊無比,好似兩座圓形的大山。


    他們把各自的節肢深深插入河床,然後一人一下的錘擊對方,巨鉗先動手,兩人來迴錘擊三次,巨鉗雖屹立不倒,但也知道自己到了極限,對方則生龍活虎。


    抱著必死的決心,巨鉗扒開河床,衝到敵人麵前,用力一擊,那螃蟹嘻嘻笑著,告訴他等死便是。


    巨鉗心如死灰的迴去站定,他不知道對方何以有此耐力,當他把節肢插入河床,等待著故去亡靈的召喚時,那螃蟹笑聲一停,轟然倒下,滿溢的蟹黃從他肚臍下流出。


    那是巨鉗經曆過最危險的賭鬥,螃蟹族的強者甲殼堅硬,兩隻大鉗子可鉗可砸,又兼沉重無比,乃是龍蝦一族永遠的勁敵。


    而自從那場大災變之後,螃蟹一族隱蹤匿跡,再也沒出現在大河流域,巨鉗為此深感遺憾,他已有十年未經曆過勢均力敵的賭鬥。


    巨鉗多麽希望,那女子和那隻大螃蟹一樣,受了重重的內傷,五髒都已破碎,很快就七竅流血而死,那樣他的鉗子就沒有白痛,他也就能洗刷自己的恥辱。


    然而,事與願違,直到第三合開始,林夢蝶安靜的站在那裏,既沒有突然暴斃,也沒有七竅流血。


    於是巨鉗顫抖了,他真的搞不明白,為什麽那女子毫發無傷?這根本不可能嘛!


    笑聲收斂,龍蝦們把注意力從江言身上移開,集中在巨鉗身上。


    巨鉗感受到沉重的壓力,在這股壓力之下,鉗子並不那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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