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清然驚了,掰著手指頭數,這應當是她迄今為止從這少年口中聽到過最長的一連串話。


    他原本說話就慢,縱然是罵起人來也絲毫沒有應有的架勢,罵的忒勢單力薄,讓人看著忍不住心疼。


    但鎮南王殿下不是尋常的人,任憑他嘶吼尖叫到了臉紅脖子粗的程度也沒有任何要停下來的打算。


    他麵上沒有分毫波瀾,一雙眸子也平靜無波,閑庭信步地繼續往前走。


    叫做興旺的少年驚恐又憤怒地望著那道逐漸逼近的修長身影,手心裏冒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水,粘膩濕滑,險些捏不住那塊石頭。


    可就算是捏住了,其實也沒多大用——他知道的。


    興旺不懂功夫,卻隱隱地感覺得到,眼前這位不是尋常人,也不是他能對付得了的。


    雖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究竟幾何,但興旺下意識地覺得他不會單單是個奉了丈人吩咐出門來走私的藥販子這麽簡單。


    宋煜辰又走近了些,居高臨下地瞥他一眼,“你叫什麽?”


    他叫什麽?


    上一個這樣問的人是誰呢。


    興旺望著眼前那人,忽然茫然起來。


    他現在是永縣縣城最大的客棧中燒火打水的小夥計興旺,原來是西南一家綢緞莊的小公子。


    家中坐擁一座綢緞莊,兼做些茶葉生意,有兩個姐姐,出落得一個比一個水靈好看,且勤勞溫善。爹娘恩愛,是一雙做生意的好手,精明又能幹,將整個家治理的上下和睦。


    他從落地那一刻開始便是掌上明珠,是被爹娘放在心尖上疼愛的命.根子,是被姐姐們捧在懷裏輕揉慢哄的寶貝疙瘩。


    他是最受寵愛的孩子,是無數等大的孩童羨慕不已的富家少爺。


    錦衣玉食,玉盤珍羞,膏粱紋繡,養尊處優,一切美好的東西好像全是為他而生。


    他繼承了爹娘的優點,生的眉眼俊秀、唇紅齒白,儀容翩翩,風姿卓絕。


    方才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有十裏八鄉的媒婆聞名而來,磨破了嘴皮子要將某大人的千金許給他。


    厚重繁複的禮物一箱一箱地送進門,再被爹娘原封不動地一箱一箱送迴去。


    他問他爹為何這麽做,就不怕得罪了那些達官顯貴麽?


    他爹摸著他的腦袋笑,問他在哪學來這些說法,東躲西藏不肯直言。


    於是他又去問他娘。


    他娘輕輕摸他的腦袋,笑容輕柔甜美塞過春天裏開的最美的那簇杏花,“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好人有好報,老天有眼,替咱們看著呢,不怕。”


    他自幼通讀聖賢書,正在準備次年的童生試,得了這麽個答案後頗滿意,於是點點頭就迴房了,絲毫沒打算多想。


    當天午後,吃過了飯放下筷子,他爹便按著慣例出門去了,每個月的這一天,他都要去山上捉一些新的蠶種迴來,順便看一看這些時日茶葉長得怎麽樣。


    興旺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向來澄澈明淨的天被糊上了一層霧蒙蒙的灰塵。


    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爹也還是沒有迴來。


    娘等的著急,將他托付給姐姐們,匆匆地交代了幾句便出門去了,走的時候裹著一件披風,披風右下擺處繡了一朵鳳凰花,火紅火紅,融入濃黑夜色。


    興旺記得十分清楚,那是他娘最喜歡的一件鬥篷,而那一眼,是他看見那鬥篷的最後一眼,也是他看見他娘的最後一眼。


    屋裏最後一個稍微靠譜些的大人出門之後,三個孩子像是一下子沒了頂梁柱,瞪大了眼睛麵麵相覷,變成了整齊的三個啞巴。


    姐姐們嘴上寬慰著他,臉色卻是一個賽一個的薄白。


    姐弟三人整整一夜沒睡,等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齊齊整整地熬出了三雙烏青眼圈。


    興旺忍不住,要出門去找,被大姐攔住。


    然後大姐出門了,出門的時候忐忑不安,這迴迴來的卻很快。


    大約不出半個時辰,大姐便跌跌撞撞地跑迴了門,見到興旺時臉色難看的如同在青天白日下見了鬼。


    二姐端著一碗粥跑出來,“怎麽樣了怎麽樣了?”


    大姐看看二姐,然後“哇”地痛哭出聲。


    爹娘是找到了,不過已經變成了半抔灰,剩下的半截身子在烈火之中,逐漸焦黑成炭。


    直到那時興旺才知道,瘟疫死的人是需要燒掉的,不燒掉便會禍害鄰裏四方,搞不好還要遺臭萬年。


    他不知道好端端的人怎麽就成了能同佞臣小人相提並論的存在,也不知道為何自己的爹娘一夜之間就從耳聰目明四體康健的正常人成了瘟疫病下的病死鬼。


    於是他上門去討要說法,答曰他爹娘是在外邊被人發現才送迴縣衙府邸的,屍身都硬了,眼口鼻耳一同流膿,明擺著就是得了瘟疫。


    那人見他還是個半大孩子,便擺出了一點難能可貴的耐性,同他道近日整個西南都在鬧瘟疫,叫他節哀順變,迴去後好生照顧自己,有些事情不必問的那樣清楚。


    興旺不服,也不想含糊,於是據理力爭,在他看來,就算是得了瘟疫也不應該這樣快便一命嗚唿。


    興旺不是什麽尋常不懂事的半大孩子,飽讀的聖賢書這時便充分展現出了其中作用。於是興旺拿黃金屋和顏如玉同他講道理,將那人講的瞠目結舌,隨後氣急敗壞罵他不知好歹。


    任憑他罵也好叫也好,興旺巋然不動,驕矜的小少爺脾氣將他的脊背撐得筆直。


    然後那人一擺手,忽然從屋外竄進來兩個彪形大漢,不由分說地將他架起來,筆直地丟進了地牢裏邊。


    興旺一開始沒怕,反正他是偷跑出來的,算準了最多不出一個時辰,他那兩位姐姐便會帶著銀錢來贖他迴去。


    然而他沒能等到姐姐帶著眼淚的斥責和關切的問候,等來的是三天兩夜的審訊和拷打。


    獄卒問,“你交不交代?”


    興旺道,“我交代什麽?”


    於是獄卒的鞭子再次落下來,劈裏啪啦地往下掉,“不老實!欠挨打!”


    興旺細皮嫩肉,從小到大連爹娘雷聲大雨點小的拳腳都沒挨過,也從來沒想過要不老實。


    他是真的不知道應該交代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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