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容地一坐,拱了拱手算是謝過,隨後也不等屠戶應聲,便虛懷若穀地問道,“方才我聽兄台所言,莫非今日找不到空馬車不是偶然?”


    屠戶給他這副正襟危坐、仿佛身在驢車上心在雲端尖的凜然瀟灑模樣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將已經溢出來了一半的酒嗝咽下去,學著他的樣子坐的稍稍端正了些。


    “不錯,我們這種小地方就是這樣,讓小兄弟見笑啦。”


    屠戶笑眯眯,轉過頭看著趕車的弄兒時笑的更燦爛,熱情洋溢地道,“對對對,就前邊那個街角,拐過去然後順著一直直走就好。”


    弄兒不吭聲,裝聾作啞裝的十分盡心盡力。


    時清然唯恐弄兒被纏的心煩,萬一一時間沒控製好脾氣,將這屠戶就地宰了怎麽辦。


    思及此,她趕忙攔住了那似乎還想要再喋喋不休上幾句的屠戶,“她聽不到。”


    屠戶一愣,隨即一驚,很可惜又很心疼似的,“聽不到?”


    “對啊對啊。小時候得了風寒沒錢診治,這兒出毛病了。”


    時清然撒謊撒的十分坦然,還煞有介事地抬起一根手指在腦門上戳了戳。


    有細節有真相,叫人很難不相信。


    屠戶大著舌頭道,“你怎麽知道是小時候的病留下的?”


    時清然道,“因為我們是兄弟,我是他弟弟。”


    屠戶感歎道,“我就說你們怎麽都生的那般好看,畫裏走下來似的,原來是兄弟啊。”


    時清然麵上笑出了一朵花,謙虛地拱拱手,“慚愧慚愧。”


    她忽然發現了同醉漢聊天的歡樂之處,正打算接著說,耳邊卻冷不丁地落下一聲咳嗽。


    仿佛十分虛弱,帶著些警告意味。


    時清然於是住了嘴,乖巧地縮到一邊去了。


    宋煜辰麵不改色,插了一嘴道,“不過我這一路南下,途中也經過了不少小縣城,其中比貴地規模小得多的也有一些,卻也——”


    聽著這話勢頭不大對勁,屠戶當機立斷地翻了個白眼,昏昏沉沉地擺擺手,目光忽然渙散起來。


    他擺了擺手,抬起一隻手擋在嘴邊,“哎呀,這車坐得真不好受,太晃太晃!”


    弄兒捏著麻繩,沒聽見似的,臉上不見半點波瀾。


    “晃得我都困了......困了困了,哈啊——先睡會兒。”


    屠戶驢唇不對馬嘴地胡亂自言自語了幾句,隨後嘎嘣一下倒了下去。


    時清然趕緊躲開。


    他倒也不嫌棄,實實在在地蜷縮在硬的堪比石磚的板車上,話音剛落沒一會兒功夫,竟是打起了細小的唿嚕。


    宋煜辰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瞧了他一會兒,沒有說話。


    小毛驢顛顛地晃悠著,額前的紅纓跟著一搖一搖,四隻驢蹄子在青石地上踏出清越聲響。


    驢車緩緩地往前走,走到與客棧隔了一條街的地方的時候,身後的拐角處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隻眼睛。


    黑白分明,盯著驢車上那道縱然是坐著也十分風度翩翩的身影。


    盯了一會兒,他飛快地縮迴了腦袋。


    耳邊打著的結有些鬆散了,布條鬆鬆垮垮地露出來一小段。


    他伸手拽了拽,貼著牆根跑進一條小路,腳下動作很熟練,劈劈啪啪地踩出了兩腳水花。


    自打睡下去之後,這屠戶就好像成年累月沒睡過覺一樣,睡得十分專注貪心,對於鎮南王殿下接下來一半試探一半真心的問話沒再應過半聲。


    經過一條小巷時,他卻忽然停止了如雷的鼾聲,鯉魚打挺地坐起來,“前麵就是我家了,多謝小兄弟送我一程,那我這就告辭了!”


    時清然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有點兒惱火。


    她嘴唇動了動,剛要說話,宋煜辰卻先她一步開了口,溫敦敦地笑了一下,道,“慢走,那麽接下來的路——”


    屠戶遙遙地擺了擺手,“順著這條路,直走就行。”


    說完,他飛快地跳下車走了,健步如飛,碩大如一頭壯牛的身子冷不丁地一晃,迅速地消失在一條縫隙中,哪有半分醉意。


    時清然憤怒道,“他根本就是來蹭車的吧。”


    鎮南王殿下冷靜道,“不知道。”


    “你這人灌酒灌得忒不認真,連他是醉了沒醉都看不出來,你——”


    宋煜辰橫她一眼,不冷不熱地道,“我什麽?”


    時清然,“......”


    又來了,鎮南王殿下的拿手絕活,說不過就不許別人說,而且從來都隻是威逼,從不見利誘。


    時清然忍氣吞聲。


    宋煜辰等耳根子清靜下來,才坦然地一撩衣擺,道,“方才我請他喝酒,拿的是你的銀子,故而才有意放水。”


    頓了頓,他仿佛找到了合適的理由,很理直氣壯地道,“你應當感謝我才是。”


    “......”


    時清然決意不理會此人強詞奪理的胡說八道,隨手拽了一把,捏住了一把幹草。


    於是她將這縷幹草狠狠地往上揪了一下,想象著這是鎮南王殿下的頭發,對於付諸東流的銀錢的心痛也稍稍減去了些許。


    驢車搖搖晃晃,帶著一行人逐漸往更南邊走去。


    隨著離客棧越來越遠,周遭的景象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漸漸荒涼下來,還開著的店鋪越來越少,能看見的流民越來越多。


    他們或形單影隻,或三五成群,要麽聚集著蹲在路邊,要麽就是躺在牆根下邊,就著那絲還不及一人寬的陽光時長時短地呻吟。


    這裏的流民同他們剛進永縣縣城時看見的還不太一樣。


    時清然猶然記得,城門腳下雖然有幾處零零星星的流民所,可附近的流民同尋常百姓比起來,隻不過是臉稍微髒一些,衣服稍微破一些罷了。


    而眼前這景象卻是真正的駭人聽聞。


    放眼望去,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老人也好孩童也好,全都衣不蔽體、麵黃肌瘦,無一例外,不仔細看幾乎辨別不出人形。


    隔著一張單薄枯槁的人皮,看得到下麵整整齊齊的骨頭形狀,仿佛陳年不曾碰過水的惡臭味道撲麵而來。


    時清然驚得說不出話來,下意識地往宋煜辰身後躲了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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