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從剛一落地開始,就決定了此生是能夠大富大貴還是要為奴為婢,冥冥之中許多事情在還沒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悄無聲息地畫上了句號。


    譬如這位皇後娘娘。


    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能不能活到如今這個歲數尚且難說,更不用奢求能一直到嫁得如意郎君,甚至懷上孩子,成為隨便動動手指頭就能將一幹人等嚇得肝膽俱裂的存在。


    這樣活著,如同一隻精美又脆弱的瓷器,很有一些苟延殘喘的意思。


    仿佛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極盡溫柔地嗬護著。


    可一旦那人稍稍鬆些力氣,瓷器便會砰然墜地,碎成一地拾不起來的狼藉。


    這樣大逆不道的真相,倘若在他十幾歲的時候,老太醫大約會頂著皇帝陛下能殺人於無形的眼光毫不畏懼地說出口。


    但現在他不能這樣做,也不敢這樣做。


    少年天子整個身子被籠罩在天光之中,拉成一道修長的陰影。


    他微微垂著眼睫,清冷矜貴的氣質居高臨下地傾瀉下來,等待著迴答。


    周圍鴉雀無聲,竟無端有了些萬籟俱寂的味道,隻能聽到角落之中隱隱約約的抽氣聲和耳畔那小宮女斷斷續續、仿佛滴漏般清晰綿長的哭泣。


    老太醫聽得頭疼,心尖跟著斷斷續續地一抽一抽。


    他很想要將身子彎的再狠一些,可惜已經無處可鑽。


    厚實的氍毹之下,是嚴絲合縫的黑金石磚,斷了他最後一絲可逃的退路。


    本來到了這個年紀已經可以倚老賣老活的順心又舒坦的老太醫焦頭爛額,登時苦不堪言。


    頓了不知多久,眼看著眼前這位陛下沒有半點要說話的意思,他隻得硬著頭皮道,“臣這就開張方子出來,娘娘如今有孕在身,不便喝從前那些藥。”


    又頓了一會兒,宋煜尋終於微微給出了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反應。


    他從唇齒之間擠出一聲“嗯”,聲音輕的近乎虛無。


    老太醫如遭重赦,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哆嗦著手指捏過旁邊的小廝端過來的紙筆。


    那小廝哆嗦的也不比他輕多少,狼毫在托盤上打戰,如同跌入了滾油鍋中的一顆無措水滴。


    一時間,兩個人,四隻手,抖得十分相得益彰。


    然而太醫不愧是太醫,能做到如今這個位子必定是有幾分本事的。


    在如此的哆嗦程度之下,他還是硬著頭皮寫出了一張完整的方子。


    若是忽略掉那幾筆淺入深出的痕跡,單看他那堪稱鬼斧神工的字體和滿滿當當一整張的藥材,仿佛很有那麽幾分意思。


    但有沒有作用,他就不敢保證了。


    不過迴想一下,從以前開始,不算陛下明裏暗裏從民間請來的各種能人異士,單是太醫院給這位皇後娘娘開過的方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一眾寒窗苦讀數十年才出師的太醫絞盡腦汁,恨不能將骨血掏出來一同丟進藥罐裏熬煮給她喝了——隻要能有用,什麽都成。


    然而一碗一碗的湯藥喝下去,一天一天的日子飛逝向前,太醫們的愁容愈發深沉,皇後娘娘本人的病情卻紋絲不動。


    她就像一棵植物,根係紮在了過去的某個維度之中,執拗地不肯向前,大有一番“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的氣概。


    太醫們前仆後繼地折服於此等其鏘然又堅韌的氣概之下,快要哭了。


    從前是這樣,如今便也是這樣。


    隻是從前她是形單影隻的一個人,一個女子,就已經金貴到了新皇陛下寧可傾天下之力隻為一人的程度。


    如今她腹中又多了個胎兒,便更加金貴到了令人歎為觀止的地步。


    且這胎兒還並非尋常的胎兒。


    他是龍種,是希望,是微薄的宋氏命脈之下一簇新生的小火苗。


    這二者分則各自為患,合則禍害千年,真真正正可以稱得上是一塊燙手山芋,拿得起便放不下。


    盡管事到如今,他也沒能琢磨出任何能有療效的法子。


    不必說立竿見影,就連能稍稍緩解的法子也是沒有的。


    他一開口,翻來覆去覆來翻去,能說的不過也還是那些話,拆開再合並,順著唇舌滑上一個來迴,然後迴到原點。


    一遍遍說過去,說的老太醫自個兒都乏味。


    但陛下不嫌乏味,還是要一遍遍地問,因此縱然他覺得再乏味,該說的也還是要再說一遍。


    誠然老太醫作為一個身心正常的臣子,並不曾懷有一腔隨時都能為國為民死而後已的丹心鐵血,如今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頂著比上戰場還大的壓力,將這顆燙手山芋拿起來。


    拿起來,捧在胸中,還須得捧得十分畢恭畢敬。


    從前人人都說,當大夫不難。


    安康盛世能憑著一雙將枯木迴春的妙手日進鬥金,生逢亂世也能如牆頭草一般左搖右擺,總之無論如何都是能尋著一條活路的。


    然而當大夫不難,當陛下身邊的大夫卻並不很簡單。


    同樣的,開方子不難,開有效的方子卻並不很簡單。


    老太醫生平第無數次在心底對祖師爺磕了幾個響頭,做好了隨時能將腦袋摘下來擺到供桌上當祭品的覺悟,隨即故作鎮定地將方子呈到少年天子麵前。


    宋煜尋看都沒看,對他這等忐忑不安的反應視若無睹,隻偏過頭去,“唔”了一聲,然後淡然地賞了他兩個字。


    他道,“去吧。”


    老太醫於是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抖如篩糠地謝主隆恩,隨即退了出去。


    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便撤離這是非之地令他十分意外,意外之餘也十分欣喜,於是動作飛快,腿腳十分伶俐好用,全然沒有半點年老體弱的痕跡。


    那小宮女趴在地上等的眼淚都要幹了,眼角模糊得幾乎張不開。


    太陽好像又轉過了一點弧度,清淺的光線透入殿中,掃過皇帝陛下的衣角,拉出一道陰影落在她眼前。


    與之一同落下的,還有宋煜尋輕而冷的吩咐。


    “明日起,朕會過來陪同皇後用早膳。吩咐小廚房,準備豆沙包,紅豆粥,還有......”


    那小宮女愣了片刻,不自覺地抬起頭,濃重的茫然隔著模糊淚眼透進和煦日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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