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她好不容易生出的那點睡意悉數打的支離破碎,這罪魁禍首卻什麽都沒說,甚至很快地入睡了,唿吸聲逐漸勻稱下來。


    借著床頭未熄的燭光,她看見了宋煜辰的臉色。


    他合著眼睛,臉上籠罩著一層平淡的清冷,仿佛她整個人的溫度都不足以給他任何慰藉,而他也不需要任何慰藉。


    她很難忘記那一夜的匆匆一眼。


    宋煜辰安靜地躺在她身邊,衣衫淩亂,唿吸平靜得近乎無聲。縱然是睡著的,他身上也仿佛帶著一層冰殼,冰殼之下,是沉重冰冷的玄甲。


    這十分不合時宜的迴憶紛至遝來,在時清然心尖上細細密密地滾了幾個來迴,又上又下,浮浮沉沉,終於,她小心翼翼地攥住了宋煜辰的一片衣角。


    鎮南王殿下何其敏銳,幾乎是想也沒想,一瞬間便調度出了個暗示安靜的眼神遞過來。


    四目相對的刹那,時清然一愣,耳垂上迅疾染出一片秋楓般的灼灼火紅,並且一直順著脖頸爬進了領口,險些沒能穩住叫出聲來。


    好在她還不算十分慌張,立即咬住了舌尖,隨即強作鎮定地想要別過眼去。


    宋煜辰瞧了她片刻,微微挑了一下眉頭,隨即放開了遮在她嘴唇上的那隻手。


    時清然很鄭重其事地瞪大了眼睛,沒去看他那雙在濃稠夜色之中仍然十足好看的眉眼,僵著臉色強行將思緒從繾綣的床笫之間拖迴這狹小的茅草屋裏。


    那小夥計終於打好了水,這會兒已然端坐在了一張搖搖欲墜的斷腿小桌前,微微側著頭,枯瘦的手臂盡頭,十指如同樹杈,緩緩地拽住了那布條皺巴巴的一角。


    他的腦袋像個十層八裹的粽子,原本就雜亂不堪的頭發放下來之後遮住了後頸,卻奇跡般的沒跟長的離奇的布條糾纏到一起。


    最後一層布條落地的刹那,時清然總算看清了他隱藏的五官,瞳仁登時不由自主地縮成了個細小的光點,心尖猛烈地跳了一下,險些衝破皮骨鮮血淋漓地蹦出來。


    怪不得——


    他隻露出一隻眼睛來,不是因為自己包紮的手藝太過粗糙,而是因為他根本就隻有左邊的一隻眼睛!


    右邊原本應當長有同樣一隻清明眼睛的地方,眼睛不見了,不止如此,眼眶也不見了,密密麻麻地爬著一片筋肉織就的疤痕,隻在疤痕中間殘存著一道比頭發絲還細的黑色縫隙。


    那些筋肉像是附著在他身上的生靈,以眼球位置的一團為核,張牙舞爪地朝著四周蔓延開來。有新有陳,粉與褐堆疊在一道,從額角一直扭曲到另一側的下巴,竟是生生橫亙了整張臉!


    那少年沒覺察到窗外這一半冷靜一半驚懼的眼神,平靜地彎下腰去,掬起一抔水撲在麵上。


    清亮的水珠順著疤痕往下蜿蜒,看上去駭人不已,時清然甚至生出了一股那些參差不平的筋肉是在通過這種方式喝水的錯覺。


    這想法如同一顆渾圓的石子,不上不下地卡在她嗓子眼裏,讓她陡然有些反胃,方才好不容易才故作出來的冷靜登時化作渾身冷汗冒出來了,隻堪堪勉強維持著個僵硬的表象。


    她一邊驚愕不已,一邊強忍著腹中的天雷滾滾,腿腳仿佛隨著震驚墮入了無妄之境,行屍走肉一般抓著鎮南王殿下的一片衣角。


    這少年打水打了好半天,洗臉的過程卻快的不可思議。


    時清然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他便已經胡亂地將臉擦幹,隨後拾起那段長長的布條重新往上纏,如法炮製出了個跟方才一模一樣亂七八糟的布條腦袋。


    末了,他端著水就要往外走,走了幾步之後腳步卻忽然間僵住了,隨即猝不及防地轉過頭來看向窗子方向,露出來的那一隻眼睛裏同時閃過疑惑和戒備。


    然後他輕手輕腳地放下了手中的水盆,腳步比羽毛落地還要輕,不動聲色地挪到了窗前,隨後猛地一推——


    外麵沒人!


    窗戶下邊也沒人。


    小夥計仿佛是有些納悶,然而這納悶也就隻存在了一瞬便消逝幹淨了。


    很快地,他“砰”的一聲收緊了窗戶。


    房簷之上,時清然緊緊摟著宋煜辰的脖子,恨不能整個人都貼到他身上去,聽見耳邊窸窸窣窣的上鎖聲——那小夥計將窗戶從裏邊鎖了。


    不知怎麽的,一時間她竟心亂如麻。


    又等了一會兒,下麵沒什麽動靜了,那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燭光驟然熄滅,周遭的黑暗濃稠得能膩死人。


    不知怎的,這茅草屋裏的小夥計用來照明的燭火好像竟成了整個永縣的最後一顆明亮,熄滅之後,再不見一絲光輝,同燈火萬家的王城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時清然被迎麵而來的冷風吹得微微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很小聲地問道,“宋煜辰,這個——”


    已然開了口,她卻忽然又話不成話,一時間不知道究竟該將那少年稱作“人”還是什麽旁的東西。


    她也是頭一遭覺得宋煜辰打斷旁人說話不是個毛病,甚至還挺討人喜歡。


    宋煜辰抬起一根手指,輕輕地印在了她的唇上,聲音比動作更輕地道,“噓。”


    時清然,“......”


    原本她聲音就不大,聽見這麽一聲更是險些完全屏息。


    她本來是很想翻個白眼來著,這人怎麽——都什麽時候了還不忘耍一把瀟灑!


    然而瞧著宋煜辰的眼神,她硬是半個字也沒能說出來,白眼也甚沒氣勢地垮了下去。


    宋煜辰沒什麽表情地看著她,看著她的麵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眸底微微瀲灩了一下,隨即將所有眼神都風卷殘雲地收斂迴去。


    那獨絕的繾綣眼神翩然飄入經年的紅塵中,添入無數過客,三分月光七分劍氣,終泡成了一把瀟瀟風流骨。


    而此時此刻,她與這把堅韌的風流骨之間隻隔了幾層單薄衣衫。


    盡管十分不合時宜來著,但時清然還是選擇了果斷倒戈,短暫的掙紮之後便認命地貼了上去,還貼的頗緊,兩側臉頰一邊溫熱一邊微涼。


    一邊是他如鼓的心跳,一邊是獵獵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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