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止隻得由著他拿自己的衣袖當玩具使,一邊無奈地笑一邊露出輕輕歎氣,眼角眉梢處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好好好,答應你便是。”


    他潔淨的衣袖上飄出來一股清淡恬然的藥香味,和著溫和似水的聲線,悠悠揚揚地滑進殷小七半邊耳朵裏。


    少年鮮紅的衣袂隨風揚起,笑的一雙眉眼彎成了月亮牙,“師傅答應下來便好,那我還要吃牡丹蝦。”


    殷明止,“......”


    冥冥之中,或許有不知名的神佛庇佑著,這一路竟走的格外順暢——於時清然而言,如果能少了宋煜辰冷不丁放過來的明嘲暗諷的話。


    兩天之後的黃昏,一行人終於到了永縣縣城中。


    方才一進門,時清然就被宋煜辰輕車熟路地帶去了附近一家附帶著茶樓的客棧。


    四麵竹樹環合,樓修了兩層,談不上如何氣派尊貴,卻透出一種清淡脫俗的別致美感。四四方方的天井院裏上下擺著成十張桌子,中央擺著個寬大的說書台。


    說書台前坐了個說書先生,瘦削的身影如同一根長彎了的竹竿,細長的馬臉上鬆鬆垮垮地掛著一幅墨色琉璃鏡,兩頰深深凹陷出一雙坑窪,說話時搖頭晃腦唾沫橫飛,宛如一隻上了發條的兩腳蟋蟀。


    時清然望著他看了一陣,忍不住想到這世上的說書先生是否真的都長一個模樣,且打扮的大同小異,連說書的內容都差不多。


    每每一開口,十次有八次都是以“敬和元年”為首,而這八次之中至少有五次會提到當世聲名顯赫的人物,而談到這個話題,自然而然就會不可避免地提到宋煜辰。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這本應該是件值得文武百官同黎民百姓一起慟哭上三天三夜再舉國披麻戴孝至少三年的大事。


    可在那個戰火紛飛的時代,沒人顧得上去問先帝下葬時是躺在棺木裏好好地葬入了皇陵還是隨便拿馬革裹了扔進了亂葬崗。到了這一步,人人都在忙著為自保身家東奔西走,顧不得按照皇室傳統禮儀操持葬禮也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能夠纏綿病榻而死已經幸運的不能再幸運,縱然死不瞑目,縱然死的時候眼角老淚縱橫。


    坊間曾有一段傳聞,說先帝斷氣的時候眼睛還睜著,他是親眼看著禦林軍和禁衛鬧哄哄地衝進大殿,又肆無忌憚地為搶奪他寢殿裏的財物之後才咽氣的。


    先帝一生碌碌,自覺俯仰皆有愧於蒼生黎民,在位幾十年光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誰能料到,卻是把從先輩手中接過的大好江山變成了如今的人間煉獄。


    四境之下,戰火紛然。哀鴻遍野,怨聲載道。


    九五之尊拖著殘破病軀,渾濁不清的瞳仁裏緩緩流淌出兩行蒼涼淚水。


    隨即耳畔爆炸開來數聲哀嚎,先帝拿著最後的力氣偏過頭,死死地盯住了不遠處拾級而上的鐵甲少年。


    ——彼時隻有十七歲的太子殿下以一當十,殺出內外變亂的重重包圍,踩著一地淋漓鮮血來到了他父皇榻前。


    搶到了財物的,被太子殿下砍碎了腦袋,骨頭同血肉一道,熱氣騰騰地崩裂開來,與金銀珠寶攪和成了一片珠光寶氣的血泊;沒搶到財物的,嚇了個魂飛魄散,熏心的利欲被撲麵而來的腥風殺氣一掌拍碎,肝膽俱裂地逃竄了。


    大殿的門轟然緊閉。


    老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亂世怎能出真情。


    於是所有人都當這神出鬼沒的小殿下是殺紅了眼,要以親爹的血肉祭他那柄寒光畢露的兇劍。正當眾說紛紜人心惶惶之時,殿門卻再度打開了。


    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是,自古寡情鮮義的帝王家偏偏出了一位滿心赤誠的太子殿下。


    年輕的太子殿下頂著半麵鮮血,玄甲如虹,捏著皇上親筆的朱批錦帛,兀自一人宣布了傳位詔書,完成了自本朝開國以來最簡陋淒涼的傳位暨悼念儀式。


    ——朕承皇天之眷命,列聖之洪修,奉大行皇帝之遺命,屬以倫序,入奉宗祧。然一生碌碌,愧對蒼天黎民,心實難安。謹於此時祗告天地,太子年幼稚拙,難托重任。深思托付之重,實切兢業之懷,惟我長子阿尋,輔運盈成,業成熙恰。望其謹記以民之利為利,以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寬嚴相濟,以圖國家久遠之計而已。


    盡管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這所謂久遠究竟是一天還是兩天。


    帝崩,四境之內徹底陷入混亂,猶入無人之地。


    原本便抱著狼子野心的笙歌慶賀,稍微還存著些顧慮的也徹底放下了顧慮,再無壓力地率軍北上,一路高歌前進。


    亂世無君子,誰人談道德。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罷了。


    自古以來,富庶得流油的中原地帶便是一塊醇香味美、香飄十裏的肥肉,隻是先前礙於中原兵強馬壯,外族雖有蠢蠢欲動的野心,卻沒有膽敢以身試法的勇氣。


    可今時不同往日,此刻他們所處的,是一個連宮廷禁衛都能肆意搶奪皇上的寢殿的時代。


    一點黃金而已,算得了什麽。


    幾座城池而已,算得了什麽。


    半邊天下而已,算得了什麽。


    一開始,再後來,這之後,永無盡頭。


    人和野獸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前者活在條條框框的文明禮儀之下,在日積月累的約束之中,勉強有了幾分道德,於是噙著這幾分道德,人站在第一級階梯上,便自認為已經到達了世界頂峰,仿佛將天都踩在腳下。


    而道德不見了,人性被貪婪和欲念取而代之,腳下一個打滑,人便從雲端之上徹底摔了下來,重重地摔進泥沼之中,同野獸共處一室。


    然後繼續下沉。


    下沉。


    直到墮入無可挽迴的十八層地獄。


    人終究還是變成了野獸,隨後變成了他們曾自詡君子時最看不起的存在。


    人咬人,狗咬狗,天下亂成了一鍋難舍難分的粥。


    但其實這樣的混戰也並非找尋不到解決的辦法。


    既然是幾股勢力同時爭奪,且沒有一方肯主動妥協或者稍微主動放棄一點既得利益,那就隻能通過流血和戰爭來一較高下了。


    隻要有其中一方的實力能夠壓倒性地強過另外幾方,那麽便不再會有所謂衝突——死人不會開口,俘虜不敢開口,屠城惡名會變成流芳百世的戰功,被永久記錄在勝利者的史冊上,供後世萬民敬仰,永垂不朽。


    混戰剛開始的時候,本著積極主戰的心態,在各自的狗頭軍師煽風點火的諂媚之下,每一方都認為自己已經穩操勝券。


    可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戰場上血流成河,各方勢力之間的領土卻沒能往前推動多少——或者說,沒能按照統治者預估的速度推進。


    於是他們各自將心懷的鬼胎變成了現實,逐漸變得沒有原則,沒有底線,荒無人性,慘絕人寰。


    戰局由混亂變得荒謬,殺人的不再是人,被殺的不再被當做人。


    往往隻是在一眨眼之間,就被不知哪一方的勢力悄無聲息地滅了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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