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月晚迴頭,猛然間看到一個渾身是血,頭發亂蓬蓬的婦人,她手臂間正鎖著一名三歲模樣的男孩。


    “小舅舅……”初月晚頓時認出那孩子。


    三歲的雲錦書還是小小的包子臉,白袍上也濺滿了血跡,正不知所措地被那婦人夾著動彈不得。


    他們的腳下已經橫屍遍地,血染紅了石磚。


    初月晚急忙看向另一邊,那頭站著幾十個同樣穿著的羽林軍,為首的正持長刀,手上同樣抓著一個不大的男孩子,刀刃抵在喉頭。


    那男孩已經哭啞了,一直迴頭,一聲一聲朝那夫人叫“娘”。


    初月晚已經見過太多次屍橫遍野的景象,此刻竟然隻是擔心,再也不會被嚇得呆住。


    她走上去,手從那官兵的刀背穿過。


    原來還是碰不到麽。


    前世的後事可以改變,今生發生的卻不能。


    “你放了我兒子……我……我就放雲勤的獨子活命!”挾持雲錦書的婦人顯然是那家的主母。


    然而官兵沒有理會,出手便是一刀抹了男孩的脖子。


    刀口竄了幾尺的血,割得太深太狠,那孩子的腦袋幾乎要掉在地上。


    初月晚根本來不及、也沒有能耐阻止這一切。


    那婦人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殺,一時人呆住了,雲錦書掙開她的手,她才開始絕望地嚎哭。


    官兵提刀上前,送他們母子黃泉同路。


    雲錦書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竟然從死人堆上一滾,閃身朝後院跑去。


    “那小子要跑了!”官兵邊追邊喊,“堵上那邊的門!”


    “跑!”初月晚衝雲錦書喊道。


    快跑啊!!不要迴頭!明知道他聽不見看不見自己,還是會本能地反應。


    可雲錦書卻鬼使神差地突然停下,迴頭看向她的方向。


    初月晚愣住了。


    那個隻有三歲的小不點,就這麽站在路中間凝視著她。


    “小舅舅。”


    初月晚急忙跑上去抱住他。


    竟然抱住了。


    雲錦書疑惑地抬起一雙小手,搭在她背上。


    “他停下了!抓住他!”官兵迅速從四周圍向雲錦書。


    他們的劍刃摩擦作響,越逼越緊,可他們絲毫沒有注意到這裏多了一個格格不入的人,他們仍舊看不到初月晚。


    仿佛這個真實到可怕的夢裏,隻有雲錦書和她之間是相通的。


    “晚……”小小的雲錦書發出聲音。


    初月晚抱緊他拍拍:“不怕不怕,晚晚會護著小舅舅,不怕……”官兵的劍刃落雨般朝著他們刺去。


    突然間馬蹄聲飛奔而來,踏破一地殷紅。


    “刀下留人——!!!”


    懷中忽然一空,初月晚懸著的心跟著墜落下來。


    她驀地睜開眼睛,微弱的一點燭火在房間的角落搖曳。


    扭頭去看,掌燈的禮官竟然靠著牆睡著了。


    不,那不是睡著了。


    初月晚撐著床翻身,她迴到了自己幼小的身體裏,細細的胳膊有些吃不上力。


    “鬆苓……”她細弱地叫著。


    這種奇怪的無力感,並不是蘇醒時正常的感受,暈乎乎的,像是發燒了,又像是漂在水裏。


    那燭光中仿佛閃過一片陰影,初月晚好不容易把自己挪動起來,倚著床頭坐住。


    再看那邊,除了禮官和燭光什麽都沒有。


    她有些莫名的恐懼,垂頭思索時恰好瞧見床邊的地麵,瞬間,那種恐懼真真切切地爬上了後頸。


    一個不清晰的人影子,正好落在她的床邊地上。


    初月晚沒力氣叫出來,隻能看著那個影子移動,無聲地從床帳子一邊出現。


    初月晚抬頭,看到了他臉上的獸頭麵具。


    看清了上麵的花紋,憑著往日裏學到的知識,初月晚竟然認了出來。


    “睚眥。”


    她看著那麵具說。


    龍九子之一的睚眥,狀似豺狼,生性好鬥嗜殺,常被鑄於兵器之上。


    睚眥之怨必報。


    他是來複仇的。


    “我欠了你些……什麽?”初月晚輕聲問。


    那人低下頭,麵具對床,神獸“睚眥”的一雙眼睛黑洞洞的,審視著她。


    “妖女。”


    那麵具人說道,“這麽容易便能改頭換麵了麽。”


    初月晚有種直覺,這個人當初在山上說“又見麵了”,應該是真的。


    她的心隨著這個想法揪緊:“為什麽複仇,我可以知道嗎?”對方沒有迴答,初月晚接著問道:“之前你在宮中,行刺我與太子哥哥,也是為了複仇,而不是因為要殺妖女,對嗎?”這是當初在宮中行刺過他們,卻被雷劈中的那個人。


    “不錯。”


    對方忽然說,“我殺妖女就是複仇,那妖後生的兩個孽種,都該死。”


    “你是母後的仇人?”初月晚追問。


    對方沉默。


    初月晚本以為那件事之後他就死了,就算當時雷劈沒有死去,被抓到刑部也必然不會輕易饒過,之後父皇沒有再提,初月晚也不會關心一個要傷害自己和身邊人的刺客究竟如何處置。


    仿佛一切都有了定論,卻突然被推翻了。


    “你是鬼魂嗎?”初月晚不太相信自己。


    對方的鐵麵具後發出一聲悶悶的冷笑:“你希望我死個幹淨?這倒是做夢。”


    他說完忽然按住麵具,從臉上取了下來。


    微弱的照明下仍可明白看見,他臉上縱橫的傷疤幾乎分辨不出五官,顯得麵目猙獰。


    初月晚嚇到幾乎不能唿吸。


    “看到了嗎?”對方說,“這些都是拜你所賜,‘福將’,你降下的‘天罰’毀了我的臉也拿走了我半條命,可我沒有死得那麽容易,刑部用盡了極刑,都殺不死我。


    最後是別人的屍體替我死了,而我則逃出生天。”


    他說完還刻意扯開嘴角,嚴重燒傷過的臉似乎在笑。


    初月晚眼淚直掉:“我沒有降下‘天罰’,我不會施法,隻是瞎說的。”


    “會有這種巧合?晴天霹靂,我不信也得信。”


    對方攤了一下手,將麵具重新扣在臉上。


    初月晚沒有辦法辯駁。


    “你要殺了我嗎?”初月晚見他似乎沒有亮出武器的意思。


    “不。”


    對方說,“不需要。”


    “你可以不要傷害母後和太子哥哥嗎?”初月晚泣聲。


    對方笑道:“這麽容易就把軟肋亮出來了嗎?上次你能救太子,這次,你救不了他了。”


    “那……”初月晚說,“我會隔多遠都向你降下‘天罰’的。”


    那人愣了一下,仿佛沒想到初月晚還有膽量威脅自己。


    “我們能不能商量一下。”


    初月晚一邊怕,一邊還忍著膽寒和他說話,“你與母後有什麽仇怨,都……不要對他們下手。


    都報在我身上,可以嗎?”


    “你不怕死。”


    對方並沒有問,更像是在肯定自己說的。


    之前在宮中行刺,這個小公主也是突然站出來承認她是妖女,寧可自己被殺。


    “既然不怕死,就更不能殺你。”


    對方說。


    “怕的。”


    初月晚忙說,“怎麽會不怕死呢?可是有的時候,即便是害怕,也要衝上去。”


    麵具人聽完這番話,道:“你個小丫頭說話,怎麽像個打仗的兵。”


    “我和你在‘打仗’啊。”


    初月晚承認。


    麵具人詫異地看她顫抖著伸出一隻手,小指微微彎鉤。


    初月晚舉著手對他說道:“隻要都衝著我來,我可以不降罰。


    你答應的話,就來拉個勾,隻有你我知道。”


    “我若先殺了你,再去殺你的太子哥哥和母後,殺了你那小舅舅。”


    麵具人說,“你又如何降罰?”


    “師父說,我可以通靈。


    你若殺了我,就不隻是降罰,我自己的鬼魂,也會馬上來找你的。”


    初月晚繼續說瞎話,“那樣你就更不可能對他們動手了。”


    那戴麵具的人冷笑不止。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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