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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聖二年正月十九,京城。


    醉蝶山行宮中,住著的都是先帝的遺孀,除了崔頡的生母懿明皇後榮氏外,所有為建元帝生育過兒女的嬪妃都在新帝登基後遷居此處,每日吃齋念佛,頤養天年。


    “咳咳咳……”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一直從裏屋傳出來,從宮裏跟過來的宮女太監們或雙手合十對天祈禱,或跪在佛像麵前不斷磕頭,偶有啜泣聲,也隻敢壓得很低,生怕打擾了裏麵淺眠的人。


    和慶太妃從去年開春時候起,大大小小病過四五次,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麽危險,行宮不比禁宮,一群未亡人和啟聖帝不沾親不帶故,每月的炭火都是中等偏下的灰炭,不但嗆人,量還不足,偏偏今年的冬天特別的冷,正月十五那晚葉氏覺得精神還好,便在院子裏看了一陣焰火,誰料半夜裏竟病得直接一腳踏進鬼門關,幸虧當值的禦醫到得早,高燒退了,總算沒要命。


    靜王崔祥連夜快馬加鞭地趕來,在門口聽宮女說母妃沒有危險了,下一秒就暈了過去,還是被人抬進去休息的。


    雖然在禦醫的救治下,葉氏暫無性命之憂,但從那天起她就再也沒能下床,白天渾身無力,夜裏低燒不斷,好幾次燒得說起了胡話,又奇跡般地挺了過來。


    從元宵第二天起崔祥就守在了醉蝶山行宮裏,啟聖帝廢藩收權,他正好也無事可做,便在病榻前盡孝,有他陪著,葉氏的心情要好不少,隻是三餐仍吃不進多少東西,人一天比一天憔悴。


    葉氏病倒的第三天,崔祥伺候母妃吃了早飯,丫鬟們要給太妃沐浴,他便避到了耳房去,才坐下吃了幾口糕點,就有宮女來稟報,說宮裏來了人要見他。


    崔祥排行老七,前麵有崔頡、崔繹、崔煥三個風格不同但都十分厲害的兄長,早就知道自己沒可能做皇帝,打小就是溫順乖巧的性子,前年行了冠禮開府出宮,建元帝沒來得及給他說個王妃就去了,崔祥也不介意,一個人在王府裏過,偶爾來給母妃請安,順帶問候一下其他太妃,從不惹事。


    但人乖不意味著事不會自己找上門,建元帝駕崩以後,崔頡就陸陸續續找過他很多次麻煩,崔祥謹遵母妃的訓導,皇兄說什麽就是什麽,讓他娶榮氏的外甥女他就娶了,夫妻倆洞房時候更是陪著十二分小心,生怕把新娘子弄疼了,明天去找小姨告狀後天自己腦袋就搬家。


    崔頡撤藩,老四崔璟憤然服毒自盡,老五老六也或多或少抗議過,隻有崔祥一個人二話不說就交出了王印,這才得以繼續留在京城裏,仍然保留一個王爺的頭銜,食邑千戶,從前還需要每天去吏部報道,現在也省了,成了一隻貨真價實的米蟲。


    算下來崔頡也有好幾個月沒有找他了,崔祥一邊想著這迴又是什麽事,一邊接過熱帕子擦了擦手,出去見人。


    院子裏站著一個外形富態的中年男子,一雙小眼睛天生就是彎的,看起來就像個隨時在笑的老好人,但崔祥對他的印象卻好不起來。


    “給靜王爺請安,靜王爺安好?”中年男子對他鞠了一躬,無論是動作還是神態都敷衍草率。


    崔祥嘴角緊繃,走下台階去,帶著幾分不快地問:“皇兄找我有事?”


    中年男子一手放在肥大的肚皮上,一手比劃了一個請進的手勢:“外麵冷,咱們裏麵說?”


    崔祥眉頭皺起:“母妃近來身體不適,我不想她再聽到什麽煩惱的事,就在這裏說吧。”


    中年男子眯著眼笑道:“靜王爺的這份孝心定能感動上蒼,和慶太妃的病也一定會好起來的。那咱們就在這兒說。”


    在他開口之前崔祥已經做好種種心理準備,不論是要自己離開京城,還是連米蟲也不讓他做了,隻要不危及自己與母妃二人的性命,都是可以忍受的。


    對,能忍方能成大事,無論他提什麽要求,都答應他。


    “和慶太妃與已故的孝憐皇後是表姐妹,孝憐皇後去世後,武王爺便是由太妃一手撫養成人的,這份親情想必也是十分深厚的。”中年男子不緊不慢地說著,崔祥心頭一顫,總覺得這次要大事不妙了。


    果然中年男子緊接著便說:“而今武王爺遠在燕州,太妃久病不起,不知他是否知情?”


    崔祥在心裏告誡自己一定要忍氣吞聲,低著頭迴答:“母妃讓我不要告訴二王兄,他應該不知情。”


    中年男子咂了咂舌,說:“這人上了年紀,病來就如山倒,一個不留神就沒了。”


    崔祥瞬間光火:“你什麽意思!”


    中年男子嗬嗬嗬擺擺手:“王爺不必動怒,在下隻是轉述皇上的原話,皇上想起先帝去世的事,感歎了幾句,又聽說太妃這次病得不輕,怕太妃有生之年再見不到武王,心有遺憾,有意下詔讓武王迴京。”


    召迴崔繹?崔祥心裏結結實實吃了一驚,召他迴來做什麽,方便下手,順道把自己和母妃也一鍋端了?想著,手心裏便冒了一層汗。


    “王爺?”


    “啊!”崔祥驚得迴過神來,“何事?”


    中年男子一臉有話好商量的笑,說道:“皇上與武王雖說也是親兄弟,關係到底不及王爺和武王親近,皇上擔心請不動武王,下聖旨又怕傷了兄弟和氣,想讓王爺寫封信去燕州,就說太妃病中思念他,望他能迴來探視。”


    崔祥未料他們竟然是要借自己的手除掉崔繹,一時呆呆站立在原地,竟不知該如何答複。難道崔頡還是發現了什麽?母妃要他隱忍,為的就是等崔繹養精蓄銳,殺迴京城,在那之前他們所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命,然而現在崔頡卻要利用他們與崔繹之間的親情,將崔繹騙迴京城!


    中年男子又含笑道:“而且先帝去世一年有餘,武王未曾迴來磕頭上香,也不太說得過去,王爺說是吧?”


    崔祥後背上一陣陣冒冷汗,半天才掙出一句:“信……中要寫什麽?”


    聽他這是答應了的意思,中年男子也就安心了,客氣地說:“信的內容在下已經草擬好了,不如由在下口述,王爺手書如何?”


    “……”崔祥兩手在袖中死死握成拳,最後忍耐著點頭,“既然這樣,就照你說的寫。”


    中年男子笑容親切:“王爺請吧!”崔祥無可奈何,隻得同他一起到耳房裏,喚來宮女奉筆研墨,鋪開信箋。


    中年男子沒有半點尊卑意識,就站在書案旁,崔祥對這種監視的態度十分排斥,但仍然沒說什麽,提筆舔了墨,那人說一句,他寫一句。


    “……及前年除夕父皇殯天,母妃終日以淚洗麵,又思念王兄,每日食不下咽,寢不安枕,形容漸憔。屢染風寒,一病二三月,三餐不濟。”


    崔祥行屍走肉一般,逐字寫下。


    中年男子背著手,兩眼盯著他的每一個字:“元宵剛過,又逢高燒不退,接連數日,滴水未進,晝不能起,夜不能寐,昏迷時頻頻唿喚王兄之名……”


    崔祥手中筆一抖,怎麽也寫不下去了。


    “怎麽了,王爺?”中年男子將那張滴了墨的紙抽走放在一旁,另外給他鋪了一張,“王爺還是快點寫罷,耽擱得久了,萬一太妃派人來傳,可不好辦啊。”


    崔祥盯著那張空白的紙久久出神,中年男子便將手壓在他肩上,附耳道:“王爺不在京城這幾日,王妃常去宮裏探望太後,昨日忽感不適,經禦醫診斷,是喜脈啊。”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崔祥頓時又是一身冷汗——過了新婚之夜他就再沒碰過妻子榮氏,大半年都過去了,喜脈從何而來?“是嗎?那……那真是太好了。”他竭力控製自己臉上的表情,裝出十分喜悅的模樣。


    中年男子眯著眼笑著說:“那是自然的,再過不久太妃就能抱上孫兒,這喜訊想必能令她笑逐顏開,再加上皇上著在下送來的上好藥材,太妃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


    話中的潛台詞也就是,你若不乖乖就範,太妃可就沒藥吃了。


    已經沒有退路了,崔祥吐納一迴,定了定神,開始謄抄先前寫下的內容,中年男子這才滿意地點頭。


    信寫好後,中年男子檢閱一遍無誤,便裝進了信封裏,又讓他燙了火漆,這才離開。


    做完這些以後,崔祥整個人就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裏衣完全濕透了。中年男子走後,他就這麽呆呆地坐在書案後麵,一直到葉氏派人來傳他過去吃午飯。


    葉氏仍然無力起身,宮女在床頭放了一床被子給她靠著,崔祥端著青瓷小碗,用瓷勺小心地喂她吃飯,一旁的宮女則端著葷素三四碟小菜,比起過去在宮裏四妃之一的待遇,實在是不能同日而語。


    “祥兒。”吃了幾口後,葉氏忽然啟聲。


    崔祥忙應了,問:“可是菜不合口味?”


    葉氏人雖憔悴,眼神卻不虛弱,她有些吃力地問:“方才有人來找你,所為何事?”


    崔祥手一僵,便要岔開話去:“沒什麽,一位老朋友,聽說兒臣來看望母妃,便送來些藥材。”


    葉氏冷冷一哼:“你以為我是聾的?”


    崔祥低下了頭去,葉氏再次問:“我人雖然病了,心卻清醒得很,玉嬋和子昌沒能迴來,我知道,他遲早還要來,找你的麻煩,你老實跟我交代,皇上這次,又要你做什麽?”


    眼見瞞不過去,崔祥隻得囁嚅著迴答:“皇兄讓我寫……寫一封信,給二王兄。”


    葉氏手攥緊了被麵:“他讓你寫什麽?”


    “寫……就寫……母妃病重,想見他,讓他……迴京城——”


    他話音未落,葉氏已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甩過來,力道之大,簡直不像一個久病不起的人,崔祥被打得呆若木雞,半邊臉頓時就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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