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當時的那副畫麵。


    元末亂世,人命如草芥。


    明太祖一家十幾口,全都病餓而死。


    朱家共有四子兩女,可卻僅存朱文正和李文忠兩個血脈後裔。


    朱標輕輕揉了下眼睛,歎了半聲,輕笑,“嗬!母後還跟孤說過,孤降生的時候她把孤抱在懷裏,表哥跪在床邊,探著頭小心翼翼的看。”


    “母後跟表哥說,保兒呀,這就是你的弟弟。你是哥哥,他是弟弟,以後你得護著你弟弟。”


    說著,朱標又頓了頓,長歎一聲,“嗬!母後說,當時表哥伸手把孤抱進懷裏。發誓說....娘,從現在起,兒子這條命就為弟弟活了....”


    “哎....”


    朱標仰頭,又是長歎,而後是笑。


    “那時,母後其實也沒多少時間來哄孤,父皇在外征戰,軍中的眷屬母後都要照顧操心。”


    “所以孤從小就在你父親的肩膀上長大,晚上他抱著孤睡覺,白天扛著孤去念書....”


    “嗬嗬!”


    說到此處,朱標忽然笑出聲來,“有件事,你應該不知道!”


    李景隆忙俯身道,“父親在世時,對往日的事說的甚少!”


    “嗯,他是那樣的人,不喜歡談這些!”


    朱標又是笑笑,然後殿門口擺手,“都遠點兒....”


    殿外肅立的宮人太監,還有侍衛等馬上無聲的躬身退下。


    “這事誰都不知道,孤被父皇立為世子的第二天...”


    朱標上前兩步,對李景隆低聲道,“二弟和三弟穿著孤的龍袍,戴著孤的金冠,說他們也是世子,讓侍衛們給他們磕頭。”


    “當時父皇聽了哈哈一笑,沒當迴事!”


    朱標頓了頓,又道,“可是表哥聽了,卻很是生氣。板著臉把二弟三地拽到一個小屋裏,結結實實的給揍了一頓。”


    “老二臉,都讓你爹給打腫了!”


    “這....”


    李景隆稍微遲疑片刻,趕緊道,“臣猜想,在父親心中,君臣名份已定,即便秦王晉王是您的親兄弟,但絕不可有僭越之舉!”


    “嗯!”


    朱標點頭,“你爹那人,就是這麽眼裏不揉沙子!”


    說著,又在軟榻上坐下,笑道,“這事呀,可讓父皇老大不高興的!父皇吃飯的時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質問你爹...”


    “誰讓你打他們的?他們才多大,你都多大了?再說誰讓你往臉上打的?”


    “嗬嗬,你可知你父親當時說了什麽?”


    李景隆上前,先摸了下桌子上的茶壺,然後給朱標倒了一碗溫茶,笑道,“以父親的性子,肯定硬邦邦的頂撞了老爺子!”


    “哈哈哈!”


    朱標大笑,“何止是頂撞呀!當時你爹跟父皇說,打臉還是輕的,下次老二老三哥倆再敢不分大小的胡鬧,拚著被老爺子責罰,也要直接打折他們的腿...哈哈哈!”


    “當時父皇臉都青了....”


    朱標歡暢的大笑,“氣得吹胡子瞪眼的....你爹又說,舅舅您現在是吳王,表弟是世子...”


    “咱們一家人既是君臣,又是父子。但君臣在前,父子在後。”


    “小孩胡鬧現在不把他打怕了,將來他們大了,就不知道什麽叫害怕!”


    說著,朱標忽然又是歎氣,低頭道,“往事曆曆在目,可表哥就這麽去了。跟咱們陰陽兩隔,你沒了父親,父皇沒了外甥,孤....也沒了好兄長好哥哥!”


    聞言,李景隆哪裏還能站得住,噗通一聲跪下。


    “太子爺,父親病危之時,嘴裏一個勁兒的念叨著不能在老爺子身邊盡孝,不能在您身邊盡忠了...”


    “還多次對臣說,臣一定不能辜負了老爺子和太子爺對李家的大恩....”


    忽然,朱標開口,正色打斷李景隆。


    “孤跟你說的是親情,不是什麽大恩!”


    說著,又道,“你不要總跟孤表忠心,你是誰?”


    “臣?”


    李景隆有些發懵,“臣,李景隆!小名二丫頭!”


    “哈哈哈!你這小名還是母後給取的,說你爹一把年紀了有個兒子不容易,怕你將來養不活,特意取了個醜名字!”


    說著,朱標收斂笑容,又正色道,“你雖姓李,可你的身體裏流著跟孤一樣的血,你是孤的親人,是朱家的自家人....”


    “自家人還說什麽忠不忠的?自家人要是不忠,天下還有誰忠?”


    “外人整天跟孤表忠心,圖的是高官厚祿榮福富貴。你是孤的自家人,整天表忠心,這不是外道了嗎?這不是疏遠了嗎?”


    “太子爺!”


    李景隆忙抬頭道,“臣...臣愚鈍..”


    說著,尷尬的笑笑,“您也知道臣年歲小,自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長大,本就沒什麽見識。”


    “而且父親剛去,蒙皇上和太子隆恩,臣弱冠之間繼承了世襲罔替的爵位。”


    “臣又半點本事沒有,心中實在忐忑緊張,生怕您生氣,覺得臣難當大任...”


    朱標看著李景隆那張情真意切的臉,直接笑出聲,“嗬!你呀,有這份謹小慎微的心,就已經很難得了!”


    說著,點點桌子,示意李景站起身。


    又抬胳膊,指了下桌子邊上的凳子,讓李景隆坐下。


    “沒人生下來就一身本事,孤這個太子也是一邊學一邊做!”


    “年輕人不怕沒本事,就怕沒辦事還以為自己有本事,自高自大,眼高手低,紙上談兵,焦躁浮誇...”


    說著,朱標把點心盤子推到李景隆麵前,又道,“你剛才說你父親鮮少跟你說他和孤小時候的事,你可知為什麽?”


    李景隆想了想,皺眉道,“臣琢磨著,父親之所以不說那些。大概是怕...怕臣聽了之後,老爺子和您又是念舊情的!”


    “怕臣仗著咱們自家人這點情分,胡作非為,恃寵而驕傲,目中無人,不思進取。”


    “哈!”


    朱標大笑,身子微微後仰,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李景隆半晌。


    “大侄子呀....孤早還沒看出來,你小子心思竟然這麽通透?啊?”


    聞言,李景隆趕緊起身侍立。


    “臣以前年少無知,始終在父親的庇護之下混日子,文不成武不就,整天什麽也不想,就知道瞎胡鬧....”


    “父親突然這麽一走,臣...就覺得天塌了!父親走的那天,臣母親又跟臣說,往後這偌大的一個家,就靠臣來支撐了!”


    “所以許多事,臣必須要三思而後行.....”


    “坐坐坐坐!”


    不等李景隆說完,朱標又對著凳子點點。


    “自家人,沒外人的時候你不用這麽拘束!”


    說著,微微歎氣,揣手道,“孤還是那句話,你呀有這份心,將來就錯不了!”


    “你是孤的侄兒,你爹跟孤不是親兄弟,勝過親兄弟一般!”


    “他現在走了,孤對他的親親之意,自然就轉到了你的身上,所謂愛屋及烏即是如此!”


    “通過那日在你父親靈前,給幾名禦醫求情,還有今日和孤的對答,足見你不是個紈絝子弟。”


    “而且,還是個可造之材....”


    李景隆又忙道,“太子爺誇獎,臣實不敢當...”


    “你看!”


    朱標不悅道,“你這孩子....謙遜是好事!謙遜過頭了就是虛偽!”


    說著,翹起腿繼續道,“你是孤的肺腑至親,你父親沒了,孤就有看顧你的責任!”


    “你要明白,爵位你家已經到頂了,孤再給也給不了什麽!”


    “官職,你如今年少,寸功未建,而且國家名器,不可隨意而授!”


    “孤現在把你帶在身邊,讓你在東宮當勳衛,是真心的想把你教好!”


    “孤倒也不求你將來能超越你的父親,孤隻願意你,能勤勤懇懇做事,踏踏實實做人。戒驕戒躁,讓李家跟我大明,跟朱家....長長久久,永為至親!”


    “臣...”


    聽到這些話,李景隆哪裏還能坐得住,忙不迭的再次起身叩拜。


    他知道朱標會維護自己,可哪裏想到對方的用心良苦能如此之深。


    別說有君臣大義的分別,別說隻是表叔,即便是親父子,親表叔,話也就說到這兒了。


    “太子....”


    “表叔...”


    突然,一句表叔脫口而出。


    李景隆哽咽道,“以後,您就是臣的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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