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為西魏大統九年(東魏武定元年,南梁大同九年)臘月,距離邙山之役,已是過去了大半年之久。


    西朝雖逢慘敗,卻因高歡不曾趁勢西進,遂得政局安穩。邊陲或有零星叛亂,也教一一平滅,掀不起甚浪花來。


    自歸長安,宇文泰每念及邙山之敗,皆作懊悔不已,想起裴果當初所言“當施力於政,求民生大展、國力雄厚”,深以為然,乃令蘇綽主持,也學了東朝作那“改弦更張”。


    蘇綽盡心盡力,呈“六條”:


    一曰“先治心”,蓋“仁義”、“孝悌”、“忠信”、“禮讓”、“廉平”、“儉約”也,為官者必遵。


    二曰“敦教化”,倡儒宣學,百姓從之。


    三曰“盡地利”,不外乎勸課農桑,開荒植澤。


    四曰“擢賢良”,選賢任能,不拘資曆、門第,又精簡機構,罷黜冗員。


    五曰“恤獄訟”,明斷獄案,不濫施刑。


    六曰“均賦役”,均平賦役,調濟貧富,不可舍豪強而征貧弱。


    凡此六條,宇文泰大為讚賞,即令改名“六條詔書”,頒推全國。


    推行之下,果然大為奏效---百姓固然受益,關隴豪強尤其是漢家大族更作交口稱讚,覺著宇文泰此舉大承中華正朔,“甚合我心”。於是民心得以穩固,一掃邙山敗後之戚戚狀。


    至今歲金秋,西朝又得大豐,四方倉廩皆足,民心愈安。


    可一片祥和之中,卻有隱憂凸現。


    何者?六軍盡喪河洛,而今這西朝,舉國不過三五萬兵馬,還多是些少經戰陣的郡兵縣卒。萬一東賊大舉來犯,如何能擋?


    宇文泰不是沒有大肆招兵,實在是成果寥寥---邙山、瀍曲戰中,整整八萬鮮卑子命喪黃泉,而今這國中,又還能找出多少適齡的鮮卑兒郎?更不消說,多少鮮卑人家思及兵兇戰危,早是聞征召而色變,想方設法使家中男兒藏匿不出。。。


    宇文泰為此傷透了腦筋,隻是無法可想。


    他又憂心東賊或有異動,遂於近日率隊巡弋邊郡,督導邊防。自洛州起,又至陝州,一圈走過,這便到了河東。


    。。。。。。


    北風唿號,一整個高涼郡都為厚厚白雪覆蓋,汾水早是冰封,即車馬其上,全然無恙。


    玉璧城頭,宇文泰的眉頭皺起老高:“這汾水河麵冰凍三尺,東賊若馳鐵騎而來,晃眼就可渡河,卻該如何是好?”


    “大丞相有所不知。”裴果淡淡一笑:“河東地勢高絕,冬日之寒凍,絕非關中可比也。這等天候,四野不見草木,連飛鳥都作了絕跡,人馬如何能行?東賊若敢來,也不消旁的,隻一陣狂風暴雪,先就要凍死他一半,遑論攻我玉璧城也。”


    “原來如此。”宇文泰長出了一口氣,麵色轉霽。


    不過也隻片刻罷了,宇文泰一雙愁眉重又緊蹙,聲音好是啞沉:“冬日無虞。。。那麽開春之後,又該如何是好?”


    裴果先是一滯,愣愣看了宇文泰半晌,忽為恍然,便作輕笑不已:“大丞相這心病。。。不輕嗬。”


    “你。。。”


    “容我猜猜。。。”裴果笑得狡黠:“有了!大丞相所憂,可是國中無兵?”


    “你怎知。。。”


    “這不都明明白白寫在了你的臉上?”裴果嘿嘿笑出聲來:“大丞相再是這般憂慮下去,莫說我能猜知,就怕東賊也快要知曉我朝的虛實咯!”


    宇文泰悚然一驚,直作了期期艾艾:“這這這。。。這卻該如何是好?”


    裴果一正臉色,朗聲道:“近來國家有錢有糧,既然缺兵,征之募之就是。”


    “你倒是說得輕巧!”宇文泰聞言,氣不打一出來,翻個白眼道:“來來來,你來教我,卻該去何處征募?”


    裴果一瞪眼睛:“舉凡我朝,戶近百萬,口近千萬,何處不可征募?”


    “你說的,那都是打魚種糧的漢兒,可不是能征慣戰的鮮卑子!”宇文泰氣惱之餘,大叫出聲。


    吼得幾句,宇文泰滿以為裴果就該“氣餒”,卻見裴果昂首挺胸,一雙眼更是直勾勾盯住了自個,全無避讓之意。。。


    “難不成。。。”宇文泰見狀,臉上露出了幾絲驚疑之色,略作沉吟,隨即搖頭不止:“不成不成,漢兒如何能為兵?”


    “漢兒如何不能為兵?”裴果驟然冷笑起來:“我不就是漢兒?”


    “這。。。”宇文泰頓作語塞。須怪不得他---有魏以來,及至東西兩魏二分,從來都是鮮卑投伍,漢兒種糧。北朝人眼中,漢兒一向怯弱,不堪為兵,似裴果這等異數,其實少有。


    “大丞相請移步,隨我來!”裴果不管不顧,搶上前拖了宇文泰的手就走。


    至南城附近一處兵營,宇文泰隨著裴果手指處望去,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玉璧城裏,軍中雖也以鮮卑子為多,居然正有一千漢兒兵,此刻操練不輟,凡精氣、身手。。。可半點也不比邊上的鮮卑子差。


    看得半晌,宇文泰嘖嘖連聲,瞧來已為意動。裴果不失時機,直湊到他耳邊低語道:“黑獺!你可不比高賊,他有六鎮鮮卑為基,兵源滾滾。而你,別無選擇嗬。”


    “果子!”宇文泰豁然轉身,一字一句地道:“普天之下,也就是你來與我這般說,我不疑有他。若換了第二個漢兒出此主意,我定要斬下了他的腦袋!”


    “黑獺你。。。”


    “罷了。”宇文泰星眸如淵:“從今而後,無分鮮卑、漢兒。。。”


    。。。。。。


    西魏大統十年(東魏武定二年,南梁大同十年),三月裏大丞相宇文泰上書,皇帝元寶炬準奏,一改軍中唯重鮮卑高車的舊俗,漢兒亦可入伍。


    關隴漢家豪族本就以宇文泰“持正朔、倡儒學”而激賞不已,再聞此策,愈加歸心,豈不賣力支持?


    於是八方響應,各地漢兒---實則關隴豪右們的鄉兵部曲,紛紛踴躍入伍。


    兵源既開,源源不斷。宇文泰的愁眉,至此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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