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本是殘破不堪,經爾朱天光、賀拔嶽、宇文泰三個前後經營,數年間已作大為改觀,民生尤為好轉。


    即便如此,長安城中那些漢時建起的煌煌群宮,隻因屢遭破壞,又嫌體量巨大,後人無力重建,迄今也不曾恢複幾分舊觀。內城裏譬如明光宮、長樂宮、桂宮、北宮等,皆因損毀嚴重,或者人為拆取建材,要麽蕩然無存,要麽就隻剩些殘台斷垣,如今一發做了軍營、衙署,甚而許多百姓也大起膽子搬進內城來,在這些漢宮廢墟上搭棚建屋,以為閭裏。


    宇文泰倒不禁此,還笑言:“遙想漢時,這長安內城裏盡為宮宇華殿,雖是奢華壯麗,卻嫌冷清。如今城中全作了平屋矮房,瞧著寒磣,人氣反足,我固喜之。”


    唯內城西南,偌大的未央宮高據龍首原之上,漢時起便是群宮之首,所謂“大朝正宮”也。漢之後,建都長安的曆朝曆代因之,屢做修繕,前兩年爾朱天光也曾花費不少力氣翻蓋宮樓,於是這未央宮便得保存頗佳,至今猶見壯闊精美。


    隻在數日之前,這未央宮還是關西大行台駐蹕處暨雍州公廨,現如今搖身一變,改作了天子元修的皇宮,前殿為外廷,內苑則禁宮。


    此刻未央宮裏,滄池碧潭無風,恰如一麵碩大的明鏡,正正照出天子元修與南陽王元寶炬兩個的倒影來。


    元寶炬遙遙看著東邊那宏偉雄麗的前殿,語氣裏帶著幾分喜滋滋:“宇文泰的心裏,到底還是以大魏為重的。這不陛下一來,他便乖乖讓出了這未央宮,更搬到外城住去了。”


    “寶炬果然是這般想的麽?”元修冷笑起來:“那你不妨轉過了頭,瞧瞧西邊那裏又是什麽?”


    元寶炬愕然,忙不迭轉了頭去看。


    滄池之西已近未央宮宮牆,再外頭便是內城西牆,照道理自是沒甚可看,然而元寶炬這時仰高了脖子,好是一陣仔細觀摩,嘴裏更得嘖嘖連聲:“這飛閣輦道,嘖嘖,譬如天上虹橋,飛架兩宮。雖是匆匆趕製而成,略嫌粗糙,定不如漢時原物精美絕倫,不過足也稱得上巧奪天工嗬。”


    元寶炬嘴裏所說的“飛閣輦道”,原是漢時武帝在內城未央宮與城外上林苑建章宮之間搭建的天橋,越城牆而勾連內外。其建築美輪美奐已是一景,更皆高懸重仞,人在上,恍若行走雲端,曾謂漢宮一絕。此飛閣輦道毀於漢末戰火,其後不複重建,隻見於文章典籍之間,不想宇文泰居然召集來民夫巧匠,曆數日趕工,遂得重現人間。


    “巧奪天工。。。”元修冷笑愈盛:“宇文泰早不建晚不建,偏偏朕一住進這未央宮裏,他便搶著把這飛閣輦道蓋將起來,是何道理?”


    元寶炬訥訥道:“依。。。依著宇文泰所言,乃是擔心舊宮新用,難保有甚疏漏之處。而今陛下宿衛不足,萬一宮中生了甚要緊事,有此飛橋,大行台府的駐軍便可隨時跨橋而至,以為救援。。。這般說起來,他還是為了陛下的安危計嗬。”


    “寶炬啊寶炬,有時我還真是羨慕你。我若能像你一般。。。倒也逍遙快活。”元修搖著頭說完這句,目光飄飄,去了雲端的飛閣輦道。


    那裏,威武肅穆的大行台府武士持戟昂立,目光炯炯,掃視著未央宮的每一處。。。


    。。。。。


    未央宮以西,隔著內城城牆與一道窄窄的泬水,便是上林苑裏最大的一處宮落---建章宮。


    所謂宮落,如今也不過存得三兩間偏殿尚稱完好,其餘皆破敗不堪。倒是有幾個工匠叮叮當當正作修繕,不過人數既少,進境又極慢,聊勝於無罷了。


    自打元修禦駕得入長安,宇文泰便搬出了內城,以這建章宮殘殿作為大行台府及雍州公廨。


    建章宮周遭,本屬漢時皇家園林上林苑的一角,土地平實,河道縱橫。昔日閑人免進,今時則早作了百姓聚居之所。於是府廨之外,見千家萬戶環居,熱鬧非凡,儼然正合宇文泰所喜,人氣充足。


    此刻建章宮裏一處廢棄的高台之上,宇文泰負手而立,目光落處,恰恰也是那高聳入雲、飛架兩宮的飛閣輦道。


    元修在東邊看這飛閣輦道時,心情鬱鬱。換了宇文泰自西頭仰觀時,不知為何,居然也是一臉的陰鬱。


    高台下走來裴果,瞥了一眼,忍不住笑出聲來:“我說黑獺,你本就臉黑,再沉著個臉,不就成了那鍋底灶麵?你再這般下去,過兩天那馮翊公主過了門,看見你這張臉時,怕不要給當場嚇迴未央宮去。”


    宇文泰翻個白眼,沒好氣地道:“旁人不知我心也就罷了,果子你明明最是清楚整件事來龍去脈,偏還來氣我。”


    原來元修至長安後,第一件事就是加授宇文泰為大將軍,兼尚書令。不但如此,還當眾賜婚,將尚未出閣的胞妹馮翊公主元晗嫁與宇文泰為妻。


    此等“殊榮”,尋常人夢寐難求。宇文泰卻作勃然色變,朝會上已是盡力耐住了性子不曾發作,一迴到自家府中,當場便掀掉了身前食榻,暴跳如雷:“元修!你欺人太甚!”


    莫說朝中百官,便是關西群豪也覺著納悶,不曉得宇文泰這是犯了甚失心瘋,於是一個個跑來大行台府,俱作好言相勸。宇文泰有口難言,實不好犯了“眾怒”,無奈之下,隻得上表謝恩。


    眼瞅著,婚期已是將近。。。


    裴果聽宇文泰說得認真,當下收起了笑容,輕咳一聲道:“其實。。。英妹昨日與那馮翊公主同遊渭河,迴來與我說,公主相貌甚美,瞧著也頗為溫柔賢淑,日後當是個好妻子。。。”


    “果子!”宇文泰一皺眉道:“不用你來勸我,我心裏有數。”頓了頓,連連搖頭:“哎,隻是如此一來,我與明月的事,怕是隻好再拖上一拖了。”


    裴果一滯,訥訥道:“黑獺,你就偏不能離了那元明月麽?”


    宇文泰恍若未聞,目光轉向了建章宮以西,那裏曾是煙波浩渺的太液池所在。時光久遠,太液池如今已為淤塞填埋,徒留瀛洲、蓬萊、方丈這三座巨大的假山,曆經風雨,兀自矗立不倒。


    看得片刻,就聽宇文泰自顧自道:“我隻是想不明白,元修他明知此舉定會激怒於我,為何偏要食言,死活就不肯把明月嫁了給我。這裏頭。。。也不知藏了甚蹊蹺。。。”


    裴果愣愣看著宇文泰半晌,終於一跺腳,一字一句地道:“事到如今,你便是再不願意聽,我也還是與你說了罷。”


    宇文泰豁然轉頭:“你說甚?”


    “元明月她。。。”裴果歎息道:“坊間都傳,天子閨門無禮,與平原公主。。。兄妹亂(空格)倫嗬。”


    宇文泰的五官刷的一下擠作一團,怒氣溢於言表:“胡言亂語!你這都是哪裏聽來的風言風語?”


    “哪裏聽來的。。。”裴果苦笑一聲:“重要麽?”


    “你走!”宇文泰麵色愈沉,陡然尖叫起來:“我不要聽這些!你趕緊走!”


    “你雖身在關西,可關東之事,事無巨細,你又有哪一樣不知?”裴果冷笑著道:“元明月不過是他元修區區一個從妹罷了,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為了此女悖你的意,哪怕如今窮途來投,依然如此。這等莫名其妙之事。。。黑獺你這般聰明一個人,又怎會想不通其間的道理?”


    “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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