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尷尬,總要圓場。事兒是南陽王元寶炬一力安排下來的,那麽解局之人,自然也非他莫屬。


    也真是難為了這位大魏國的南陽王---若在昔時,莫說薛孤延這等不入流的粗鄙武夫,即便是他的主子冀州刺史高歡親至,元寶炬又怎會多看上哪怕一眼?隻可惜,此一時,彼一時也。。。


    元修以下,一幹接待使的眼光盡數投在元寶炬身上,心裏頭不乏擔憂,隻恐元寶炬也沒甚“後招”,那麽今夜這本該“出彩”的第一場接待,未免就有些失諧。


    可元寶炬倒似還好,此刻居然臉上黑氣已消,甚而泛起了幾絲淡淡笑意。瞧他模樣,難不成。。。他還真有“後招”?


    果然元寶炬又起雙手,合掌而擊,更喊得一聲:“明月何在?此時此刻,何不高歌一曲?”


    堂上二女互一點頭,便聞琴笛聲複起。眾人再看時,堂後娉娉婷婷,走出一個女子來,應了聲:“在呢。”


    聲音並不清脆,反作略微沙沉,隻一句耳,卻教人聽出滿耳朵的慵懶意味,癢癢的,莫名其妙的舒服,對,就是舒服。


    女子走得近了些,如晝燭火隨之耀耀,裴果就覺著眼前一亮:先觀其步態,慢吞吞的,便似她嗓音一般慵懶,可一步三搖之間,哎呀呀,那是百種。。。千種。。。不不不,這定然就是傳說中的萬種風情罷?


    再觀身姿。其著衣,既非胡服束褲,亦異南地寬裙,該鬆垮的地兒鬆垮,該緊致處即緊致,原來裁剪縫合,全係女子身形原樣。於是凹凸有致,大抵還帶上幾分豐腴。。。若一定隻能用一個字來論,怕不就是:“饞”。


    最後一抬眼,正見一張白玉無瑕的麵龐,明晃晃映於燭下。。。怎生說?美!美到了不像話。磕頭撞腦,掏心掏肺,竟找不見一詞一句,堪述此容!


    便在這時,女子眼波流轉,嫣然一笑。一瞬間裏,這數九隆冬忽然就開出千百萬朵花兒來,氤氳繾綣,卻叫人如何還能守得住心神?且隨他去搖曳罷。。。


    這叫明月的女子,容貌真個堪稱絕美,身材真個叫作無雙,神態更是旖旎無邊。全身上下,無論哪一處落在人的眼裏,都叫觀者覺著賞心悅目到了極致。裴果固然為此女絕世容顏所震撼,其餘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大堂之內,除開元寶炬之外,人人眼光聚於此女一身,再不願移動半分。


    裴果平生所見,隻論貌美而言,此女實屬第一,無人可與相媲,即陳九真來,那也要遜色三分。雖說如此,不過隻是片刻功夫,裴果心神已定,悠悠吃下一盞美酒,暗忖:此女美則美矣,可既還是在這人世間行走,那又如何及得上我家中英妹?


    想到英妹,裴果不自禁瞥了眼身側的宇文泰,結果一瞧之下,登時目瞪口呆。


    原來此刻的黑獺,竟與平時持重的模樣大相徑庭,一雙素來沉靜如淵的眸子居然睜得老大,甚而黝黑麵龐之上,隱隱也似泛起紅漪。


    裴果在內,武川這一幹兄弟平日裏可也沒少談及過女郎,唯宇文泰一個,自小到大莫說貪圖女色,便是與女子多說上些話也謂新鮮事,還常常因此為侯莫陳悅笑話。此刻這等情狀,裴果前所未見,不禁暗暗好笑:這女子美貌驚人,難不成。。。連黑獺這榆木疙瘩也動了心?


    。。。。。。


    “梅花一弄戲風高,薄襖輕羅自在飄。半點含羞遮綠葉,三分暗喜映紅袍。”


    “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錯把落英當有意,紅塵一夢笑誰癡。”


    “梅花三弄喚群仙,霧繞雲蒸百鳥喧。蝶舞蜂飛騰異彩,丹心譜寫九重天。”


    景樂寺裏,琴笛聲中,女子已是引吭而歌。依舊是那低低沉沉的嗓音,然而圓潤、婉轉,帶著她特有的慵懶旖旎,聽來酥**麻,渾身上下十萬八千個毛孔,一發都要舒張開來。


    “曾屠龍,倚天鳳,談何英雄?”


    “了夢歸夢亦無痕,劍光閃過青白刃。昭陽舞人衣白練,箏弦彈過焦尾琴。”


    “沙馳奔放血染衣,飄香淚下盼君歸。伊人執拗等如初,交心同與魔重樓。”


    “物是人非破鏡圓,非除夕瑤憐香樹。笑死不歸癡愛戀,珠斷人迷老垂憐。”


    “死於君刀下,不悔千年孤寂夢。”


    人若天仙,歌如魔魅,便鐵石心腸、百煉精鋼,至此也要化了繞指柔。


    “朱唇淡,蒼空藍,風絲如雪流轉,空闕若華年。”


    “巧笑倩兮美目盼,筆墨濃情春意染。蜂舞悠然。”


    一曲既終,人人繚亂,個個迷離,實不知這是天上人間?今夕又是何年?


    推金山倒玉柱也似,巨靈神一般的薛孤延懵然坐倒,吃吃道:“這,這這這。。。這還是人間女子麽?”


    “國朝仙顏,國朝仙顏。。。”莫多婁貸文喃喃不止:“洛陽京畿,果然不是別地可比嗬。”


    裴果尚算鎮定,宇文泰則是如癡如醉,徜徉歌聲之中,久久,久久。。。


    餘下人等,自也是“沉醉不醒”。唯元修一個,不知為何,此刻的麵色,居然是不大好看。隻是堂上人人目不轉睛,全都係在那女子一人身上,壓根就不曾有人注意到他。


    至於主事的元寶炬,此刻早是“虎軀大震”,一派“威風凜凜”:我就說嘛,憑我元寶炬的手段,還怕震不住你們這幹北地來的土豹子?


    。。。。。。


    自景樂寺歸返壽丘裏,未及半路,已是月上中天。


    洛陽城裏,上元節的喧囂猶在,長街小巷,人潮不減。裴果半是笑謔,半是惆悵:“也對,生逢亂世,今日不知明日事,嘿嘿,不若及時行樂。黑獺你說,是也不是?”


    這等論調,換作平日裏宇文泰多半就要出聲辯責一番。今夜的宇文泰則不然,吱唔半晌,鬼使神差說出來一句,竟是:“今日景樂寺裏,那。。。那歌者,果子可知名姓?”


    裴果一滯,隨即大笑起來:“怎麽著?黑獺相中人家了?”


    “少廢話!”宇文泰沒好氣地道:“你就說,你到底認得不認得!”


    “黑獺若真是有意。。。”裴果臉上笑容漸去,突然長長歎出一口氣來,說道:“哎,此事。。。雖說也不是不可能,卻也絕沒那般容易。”


    “為何?”宇文泰一愣:“果子果然知曉這女子的來頭?”


    裴果語聲幹澀:“若我沒有猜錯的話,此女。。。當為南陽王元寶炬胞妹,平原公主元明月!”


    “平原公主?那怎麽可能?”宇文泰一雙眼瞪個銅鈴般大:“今夜不過一場宴飲罷了,如何會讓堂堂公主出來獻歌?”


    “那還不是因為河北那兩位的胃口大?”裴果嘿嘿冷笑:“當然,黑獺你也不是甚好伺候的主。”


    宇文泰兀自喃喃:“平原公主,平原公主。。。”心中稍憶,果然那絕美女子眉眼間與元寶炬頗有幾分相似,她名字又叫“明月”,想來。。。想來果子猜得沒錯呢。


    那邊廂裴果已在繼續:“元寶炬接連兩場歌舞也震不住你幾個,說不得,隻好使出殺手鐧來。黑獺你有所不知,這位平原公主,在洛陽城裏可是名頭大得很。”


    “哦?”宇文泰眉頭一皺:“甚麽名聲?該不會是甚。。。甚壞名聲罷?”心中莫名忐忑,不住自思:我北朝風氣開化,公主獻歌,嗯,那也沒甚大不了的。。。


    “那倒不是。”裴果一笑道:“平原公主雖是個寡婦,卻也不曾聞她常常拋頭露麵。純是她豔容絕世,凡見之者,無不驚為天人。洛陽城裏便有那好事者,以詩雲其美貌,曰‘朱門九重門九閨,願逐明月入君懷''!”


    平原公主元明月,年二十又二,故京兆王元愉之女也。永平元年元愉在冀州造反,兵敗暴亡,其妻楊婉瀴生下遺腹女元明月後即被處死。元愉子女,元寶炬與元明月在內,皆為囚禁家中,直到建昌四年才得重歸宗譜。元明月早先曾嫁與朝中的清貴官兒侯民為妻,可惜這侯民福薄,婚後不久即染病而亡,元明月便作了一介寡婦,如今仍居於同胞兄長元寶炬的府中。


    “朱門九重門九閨,願逐明月入君懷。。。這些個好事者雖說輕薄了些,可這詩兒麽,嘖嘖,倒端的是首好詩!”宇文泰雙目放光,居然連聲稱讚。


    “我呸!”裴果噗嗤笑了出來:“就憑那些個登徒子,如何作出這般好詩來?此兩句,實乃南朝宋時鮑照(字明遠,文學大家,與顏延之、謝靈運並稱“元嘉三大家”)的詞句,卻教那幹人偷了來用在平原公主身上,嘿嘿,也算差可應景罷。”


    “明月,明月。。。縱天上明月,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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