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果自醉生樓迴去之後,第二日起,除開往秘書省坐班,十來天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個兒躲在江陽王府裏不出。不消說,這是避著崔暹,免得一著不慎,又授人把柄吃個暗虧。


    不但如此,即便白天在秘書省裏時,裴果亦是謹小慎微,事事小心。於謹瞧著不聲不響,實則特意安排下去,幾乎就不給裴果派活,即便還有少許份內事,那也盡是些雞毛蒜皮罷了,無傷大礙,難尋錯漏。總而言之,這一陣裏,定要保得裴果太太平平。


    自打在太極殿上鬧過一迴,裴果在洛陽城裏好歹也算一號有名氣的,不少人關注。大家夥見他如此,皆言裴小子這是後怕了。


    孰料正月底大朝會一起,太極殿上所有人一發跌碎了眼珠子---裴果這渾廝,居然不依不饒,再一次跳將出來,彈劾了崔暹。


    隻不過,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裴果一張口講出來的,依舊是些狗屁倒灶的囫圇事兒,說得不好聽些,簡直貽笑大方。裴果說完,不但崔暹本人沒甚興致辯駁,遍觀爾朱一係,也都一個個哭笑不得,實在懶得開口。


    那些個存心看熱鬧的,未免覺著無趣。可殿中不乏有心人,看著看著,突然就咂巴出幾分不一樣的滋味來:咦?裴小子這般胡攪蠻纏,且已不是“初犯”,怎的陛下半點不加斥責,反倒安安穩穩坐在上頭,貌似還聽得津津有味?


    轉天到了二月裏,裴果這渾廝早是跑迴江陽王府不出,安安心心當他的縮頭烏龜。可既是有人帶了頭,且瞧來好像也沒甚後果的樣子,於是乎,不經意間,忽然就有了第二個人跳將出來,扯開嗓子彈劾崔暹。


    再往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情勢雖然有些微妙,隻怪崔暹平日裏樹敵太多,爾朱一係倒也不以為奇,想著:皇黨趁勢反撲,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當下爾朱世隆帶頭,領著一幹心腹在廷上高接低擋,一一駁斥之,有時竟然還能反咬上一口。看起來,崔暹那是穩如泰山。


    然則世間之事,總是無奇不有。譬如商議好的一般,朝野內外突然就興起了一股劾告崔暹的“風氣”,哪怕爾朱一係明裏暗裏威逼利誘,可劾告者前赴後繼,明奏暗告不絕,到後來簡直如洪水滔滔,鋪天蓋地。。。


    短短旬日之內,情勢急轉直下,爾朱世隆一個頭兩個大,自覺已是費盡心力,依舊抵擋不住,一時間,竟生些許心灰意懶之感。


    幾個爾朱氏子侄輩跑來他家中驚唿:“崔暹這廝,怕不是惹了眾怒!阿叔可知,如今連田邊農翁、當壚酒姬都在說,崔惡犬十惡不赦,罪不容誅嗬。”


    爾朱世隆聽得一陣肝火,恨恨道:“我早就與崔暹說過,行事要有分寸,矛頭所指,一概都對準了元彧那幹人。這廝倒好,逮到誰咬誰,還時不時公報私仇,平白招惹出這許多仇家來。他平日裏又不知檢點,民間都知他跋扈無德。今日落到這個地步,怪得誰來?”


    頓了頓,不忘加上一句:“你等看那斛斯椿,雖是心狠手辣,但凡落在他手中的,非死即殘,可他好歹知曉分寸,一向對付的,隻是元彧元修那幹雜碎及其嘍囉,從不胡亂出手。崔暹若能長點心,學著點,何至於叫人群起攻之,怎麽壓都壓不住?”


    子侄們大多點頭稱是:“阿叔說的對,全是崔暹咎由自取!”


    也有那與崔暹交好的,忍不住問道:“那麽阿叔,崔暹。。。這是保不住了?”


    爾朱世隆冷笑道:“全都是些無中生有的囫圇事罷了,目下來看,阿叔自問還是能保得住崔暹的。隻不過。。。其後若真個爆出一兩樁大事來,到那時,阿叔也隻好作罷!”


    那子侄嘟囔道:“崔暹到底對阿叔忠心耿耿。。。”


    話音未落,早為爾朱世隆出聲打斷,更沒好氣地道:“崔暹一身榮華富貴,全都是我爾朱家給的。既然如此,他就是為我爾朱家做一粒棄子,那又有甚麽大不了的?”


    。。。。。。


    魏永安三年(梁中大通二年)二月十五,望日,大朝會再啟。


    裴果一隻腳才自跨入太極殿中,就聽嘩啦嘩啦,文武百官齊刷刷轉過身來,無數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人人都在想:這渾廝,今日又要做甚渾事?


    崔暹看著他時,目中噴火,若說眼神也能殺人,裴果早是死了十遍百遍。爾朱世隆狀似平靜,心底暗暗發狠:倘若這裴小賊再行胡言亂言,今兒個定要治他個“大不敬”之罪!


    裴果權當看不見,悶了頭就往殿前走,風風火火,大步流星,帶起一陣風。


    到得殿前站定,裴果一張嘴,開場白都是大家夥聽厭了的:“臣有本奏!臣劾告禦史中尉崔暹。。。”


    可再這麽一聽下去,突然間滿殿大嘩,文武百官無不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裴果告發的是:崔暹使兇殺人,所殺者,正為故東阿公元順世子、武衛將軍元朗是也!


    去歲十月裏,元朗慘死陽渠一案,那叫鬧得一個滿城風雨。消息傳到太極殿上,一向寬厚的天子元子攸雷霆震怒,當場掀翻了身前禦案。時至今日,此一樁懸案猶在廷尉府內高掛第一。


    裴果一言既出,不但廷尉長孫稚急急出列,大聲詢問詳情,即寶座之上,皇帝元子攸亦然身軀前傾,看著裴果目不轉睛。


    崔暹自不待言,麵色發白,拚了命地叫喚起來,以為自辯。冷不防天子元子攸親口斷喝:“你給我閉上了嘴!”崔暹頓然氣沮,訥訥不能再言。爾朱世隆一時也失了分寸,臉上陰晴不定。


    裴果遂得開口細說,娓娓道來。


    這事兒,還要從醉生樓裏那位名喚翟妙兒的妓館女郎說起。


    單隻聽到翟妙兒這個名字,不少人已為點頭不迭---蓋裴果第一次彈劾崔暹時,便曾說起過他與崔暹結怨,正是因著此女的緣故。此番裴果再行說來,正謂前後印證,先就讓大家夥覺著裴果所言非虛。


    且說裴果一頓拳腳趕跑崔暹,居然就因此得了那崔妙兒的青睞,從此你儂我儂,好得如膠似漆。此一樁也是有旁證的,若不信時,大可喚人去醉生樓查證。


    那翟妙兒傾心於裴果,無話不談。就在一個月之前,裴果與翟妙兒說起,說是擔憂崔暹懷恨在心,怕不要謀害自己。翟妙兒情急之下,嘴一張,竟說出一樁驚天大秘密來:去歲十月底,崔暹至醉生樓,強要翟妙兒為其歌舞,翟妙兒不得不從。結果崔暹喝高了酒,失口說出自個使人暗殺元朗之事。翟妙兒當場嚇個花容失色,其後一直是三緘其口,直到與情郎裴果講起,這才一咬牙,和盤托出。


    崔暹聽到此節,目瞪口呆之餘,叫苦不迭---原來他推算時日,去歲十月底,自個確曾去過一次醉生樓,且得獨自入了內間,看翟妙兒舞了一迴。其實僅此而已,且自個分明不曾醉酒,可這時待要分辯,哪裏卻又能說得清楚?


    裴果繼續,說自個陡聞崔暹竟然謀殺宗室大臣,豈不生出痛恨之心?且為自保故,當下費盡心力,明裏躲在家中,實則好一番明察暗訪。奔波近一個月之久,皇天不負苦心人,竟然真個叫他查到了殺手所在---便在洛陽郊外,有一戶破落人家也姓崔,應是與崔暹還有些遠親關係。家中四口,年老寡母共三個光棍兒郎,窮得叮當響。而那殺人的,正於家中排行老三。


    太極殿上,裴果一改往日胡攪蠻纏的作派,說話時抑揚頓挫,條理分外清晰,所述內容詳實,樁樁有理有據,實可謂言之鑿鑿。


    一言既終,多數人這個想法:這般聽來,崔暹暗殺元朗,想必真有其事。裴小子說痛惜元朗慘死,多半是在給自個臉上貼金,可他既要自保,那麽使出十二分力氣查案,那也是有的。


    即爾朱一係,不少人禁不住也在暗忖:崔暹這蠢貨,叫他嗜酒好色,果然就壞了事。。。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崔暹聲嘶力竭:“陛下明鑒,此必裴果懷恨在心,陷害於我嗬!”


    長孫稚冷哼一聲:“是非曲折,自有公斷!崔暹你急個甚麽?”


    上首傳來天子元子攸的喝聲,十足威嚴:“一查到底!”


    崔暹麵色慘白,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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