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拔嶽急躁起來,心底大是不悅,暗忖:天光啊天光,本以為你隻是忌恨天柱不公,這才遲遲不走,卻原來你是真個懼怕亂賊啊。你這般畏首畏尾,枉費我一力推舉你為西征大都督。。。


    嘩嘩哢哢,那是勁風吹在窗樞上生出的聲響。賀拔嶽一抬頭,隔著窗紙可見外頭暗暗沉沉,原來天色已然不早。


    賀拔嶽頓然想起今日可是答應了眾兄弟定要勸服爾朱天光,愈感煩躁,又見爾朱天光兀自猶猶豫豫,不由得怒從心底起,脫口而出:“蜀獠草寇而已,大都督竟存遲疑,他日若遇強敵,將何以戰?”


    一言既出,直有瞧不起爾朱天光之意,賀拔嶽雖是略感不妥,卻也沒甚後悔。本以為爾朱天光定是拍案大怒,不想他呆立片刻,卻說出一句:“阿鬥泥即有此心,那麽眼前之事,我就一以相委。”


    “嗯?”


    “你麾下兩千武川軍盡為騎兵,來去自如,大可一試。若能驅散赤水蜀獠,打通潼關至長安的道途,我自會率兵跟來,與你共入長安。”爾朱天光悠悠道:“你若敗了,那也無妨,你我兄弟,你隻管迴來潼關。天柱那裏,我定當盡力為你遮掩。”


    天光啊天光,你身為一軍主帥,卻把事兒推個一幹二淨,還說得這般冠冕堂皇。。。賀拔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忖:今日來時,我曾言“大不了兩千武川軍自行西進”,不想一語成讖。也罷,總比困死在這潼關裏好。。。


    當下拱手告辭,算是領了將令。


    出得軍衙,賀拔嶽急馳而去,心中所思:爾朱一族裏,天光為人算是不差的,隻可惜,格局小了些。不過這樣也好,我武川一軍,今日起可謂自立於天下!


    忽覺心神激蕩,馳馬愈急。。。


    。。。。。。


    兩千武川軍兵出潼關,一路而西。華山在左,延綿不絕;渭河在右,冷水愁波。


    不知前路情狀,賀拔嶽不敢大意,乃分一千騎為前軍,親為先鋒,宇文泰與侯莫陳兄弟共往。雖是騎兵輕裝而發,總有輜重糧草,便由李虎趙貴兩個統領後軍押送。


    經馮翊郡,這昔日的關中三輔、左馮翊畿輔之所,本該繁華昌逸,人口稠密,如今則赤地千裏,杳杳不見人煙。或遇堡城村落,皆斷垣殘壁,白骨累累,望之觸目驚心。


    眾兄弟初來乍到,今日才知關中殘破,一至於斯。相比之下,山西地界因爾朱勢大,統治相對穩固,可謂“繁華”;即便河南河北這些才遭了亂的地兒,瞧著也比關中強上十倍。


    宇文泰長長歎息:“關中形勝,號金城千裏,天府之國,誰想賊亂經年,竟至如此淒涼。即此刻蕩平群賊,恐也要多年休養生息才得複興。哎,念及漢時關中之昌盛,思之直叫人悵然。”


    “黑獺還有興致憶古思今?”侯莫陳悅呲笑一聲,說道:“這一入關中,才知大都督抵死不肯離開潼關,原來自有他的道理。這一路上的荒涼,堪比六鎮外的戈壁大漠,莫說籌措補給,便是樹皮草根也尋不得多少。虧得咱武川軍馬快,若隻靠兩隻腳慢騰騰行路,萬一再碰上幾個不知死活的亂賊獠夷攔路,嘿嘿,怕不就真要餓死在這路上。”


    話音才落,左邊山坡嘩啦啦滾落一片山石,砸在地上濺起陣陣煙塵。大家夥嚇了一跳,慌忙扯馬避開,所幸沒傷到人。


    抬眼看時,山頭上人影憧憧,沿著山脊排了一溜。山不甚高,可見山上之人肩刀背弓,顯然不是什麽“良民”。


    侯莫陳崇以手遮麵,苦笑連連:“說什麽來什麽,大兄這張嘴巴,實在是臭。。。”


    眾人聽到,一陣哄笑。侯莫陳悅麵紅耳赤,怒氣遮蓋不住。


    這時山頭上有一人脫離陣列,大步往山下而來,嘴裏嘰裏呱啦,也不知說的甚麽鳥語。大家夥既是聽不明白,自然無動於衷。


    那人走到半坡,見山下人不作理會,似有不滿,忽然拔了刀出來,在空中一頓亂舞,嘴裏叫聲愈響。


    侯莫陳悅本就生著悶氣,這時見到此人張牙舞爪,陡然血氣上湧,也不說話,自顧自拈弓搭箭,“嗖”的就是一箭射去。


    “不要!”宇文泰大急,高喊出聲欲阻止了侯莫陳悅,卻哪裏來得及?山坡上那人慘嚎一聲,應聲而倒。


    山頂頓時一陣騷動,那幹人紛紛拔出刀,張起弓。


    賀拔嶽狠狠白了侯莫陳悅一眼,下令三軍戒備。宇文泰一揮手,數百騎張弓搭箭,遙指山頂;侯莫陳崇一躍下馬,領幾個小隊持盾在前,隨時都可攻山。


    武川軍這一出手,個個弓馬嫻熟,訓練有素,又陣勢儼然,配合默契,豈是一般的兵馬?山頂那幹人識得厲害,加上人數也稍遜武川軍,哪敢造次?唿喝聲中,匆匆翻過山脊另一頭,轉眼消失不見。


    敵情、地勢都不明,賀拔嶽本不願多惹是非,自是不肯追趕,乃令收兵。


    那邊廂侯莫陳崇已是爬上半坡,拎了那中箭之人下來。箭矢透肩而過,血流一地,那人吭吭哧哧,甚是痛苦,卻兀自亂喊亂叫,足見桀驁。


    有兵士上前包紮,那人情緒稍穩。軍中正有本地向導,乃喊來問話。


    一問得知,這人卻是個赤水蜀獠。


    侯莫陳崇禁不住嘀咕:“這還沒到赤水地界呐,這幹蜀獠怎會來此。。。”


    賀拔嶽在旁說道:“關中賊多如鯽,官衙能守住州城已算不錯,哪裏管得了旁地兒?這些個小族雜落趁勢而起,或依附大寇,或自立山頭,那麽跑出來擴充地盤,搶掠四方,也實屬正常。”


    果然向導接著說道,赤水蜀獠本散居赤水各地,向來隻是鮮卑國族或者漢兒大族的附庸奴戶。關中亂起,久不能平,官府失了震懾之力,大族也為破家殘戶,獠民們漸漸聚在一處,膽氣大壯,便行那不軌之事。到後來上萬人橫行赤水,到處搶掠,遂成赤水之患。不久前更在首領尹癲兒帶領下一鼓打下赤水主城,殺死城中官吏,聲威大振不說,順帶還隔絕了東西。


    隻因今冬早寒,物產匱乏,獠民們做了強盜又不事生產,人吃馬嚼,眼見得赤水地界就快養不活他等,怎不逾界搶掠,奪占地盤?


    今日這幹人便是占著附近的幾座山頭,見武川軍來,本打算劫掠一番,孰料一看之下,對手兵強馬壯,自是不敢再行胡來。


    被侯莫陳悅射倒之人正是這幹人的首領,尹癲兒的親弟尹陀。蜀獠消息閉塞,不知武川軍的由來,隻道是哪裏來的賊匪想要搶奪地盤。尹陀驕橫慣了,自恃赤水蜀獠人多勢眾,“遠近聞名”,便想上前報出名號,以嚇退了武川軍,結果便遭侯莫陳悅一箭射翻,擒於軍中。


    大家夥聽完,也不甚在意。


    雖說赤水就在正前,恰恰堵著西去長安的大道,今日既傷了尹陀,他那幹手下定必要跑去報於尹癲兒得知,可那又怎的?想那赤水蜀獠雖是人數不少,終歸隻是烏合之眾,若不來也就罷了,眼下急著行軍,可沒必要多事;若敢來時,武川軍可不是關中諸州城裏那些自顧不暇的“官軍”,發起狠來,一發將蜀獠收拾個幹淨。


    賀拔嶽即令繼續西進。


    有副將問道:“賀拔都督,那這尹陀。。。”


    “暫且押在軍中,好生給他治傷,或許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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