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無風,裴果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神思悠悠,不禁憶起今日忠哥兒不肯歸營,兩個為此還小小爭執了一番。


    忠哥兒自有他的道理:“孝寬嗬,你伯父已鶴駕歸西,九真小娘也嫁了人,那建康城裏盡是些文恬武嬉之輩,還有甚麽好留戀的?你莫要忘了,你我皆北人耳,到何時也變不了的。陳使君終有一日要南歸,到了那時,你是去,還是留?”


    裴果歎息:“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隻是元顥杳非明主,我實在不肯遷就。投他,哎,還不如跟著陳使君。”


    “盡人事耳。”楊忠笑笑:“我隻求留在北地罷了,有朝一日若是元顥敗了,我可沒甚心思陪他赴死。”


    “你能這麽想那是最好。”裴果點點頭:“效忠元顥,嘿嘿,太不值當。”


    楊忠想了想,又勸道:“阿鬥泥他等早是一個個風生水起,我還聽說,黑獺與期彌頭兩個兜兜轉轉,如今也已投在阿鬥泥營中。。。孝寬,難不成你忘了這幹好兄弟了麽?”


    “我怎會忘了兄弟們?隻是。。。”裴果喟然道:“還是那句話,各為其主。此刻去投阿鬥泥,等於叛出白袍軍去投爾朱榮,一則對不住陳使君,二則,那爾朱榮的名聲,可也好不到哪裏去。”


    “孝寬嗬,你我留在洛中,其實還有個好處。你想,大戰在即,要是元顥勝了,爾朱敗亡,我兩個自可居中斡旋,兄弟們也算有了個去處;元顥若敗,那麽你我不如就此往投阿鬥泥。無論如何,從此兄弟們都可日日歡聚一處,豈不快哉?”


    裴果沉吟不語。


    楊忠目光炯炯,盯著裴果看了良久,忽然一笑道:“孝寬,你書讀得比我多,功夫比我俊,智謀更遠勝於我,可是有一點,你卻不及我。”


    “哦?”


    “楊忠不才,至少還清清楚楚曉得自個要些什麽。可你裴孝寬,嘿嘿,明明那麽聰敏一個人,偏生沒個念想,說好聽的,那是無欲無求,說不好聽的,嘿嘿,就是渾渾噩噩!”


    “渾渾噩噩?”裴果如遭電擊:“我渾渾噩噩?”


    “我知你一路走來,諸般不順,韋大娘和英妹兒先後罹難,淵明公又仙去,叫你心中壓鬱萬鈞,連追求九真小娘也沒了勇氣。”楊忠冷笑不已:“讓我猜猜,你聽我說黑獺就在阿鬥泥營中,你又害怕了,是也不是?你怕黑獺怪你沒看顧好英妹兒,所以連黑獺都不敢見,對不對?”


    “我。。。”


    “你啊你,你就是渾渾噩噩!你也不想想,兄弟們怎會責難於你?兄弟們要的,正是與你果哥兒重聚嗬。”楊忠激動起來,嘴裏連珠炮也似:“你明知跟著陳使君隻是權宜之計,可你就是不肯思慮未來之事,每日裏得過且過,這不是渾渾噩噩,還能是甚麽?”


    “可是。。。”


    “沒有可是!”楊忠聲若洪鍾:“大好男兒,沒有隨波逐流的道理!你想不透,或者說你壓根不願意去想透,那麽今日便由我楊忠替你一發說出來!”


    裴果頹然坐倒,擺擺手,有氣無力:“忠哥兒,莫要再說了。。。”


    楊忠長長歎息,眼眶中隱隱濕潤,幾次欲言又止,終於輕咳一聲道:“此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孝寬,珍重!”


    。。。。。。


    魏永安二年(梁大通三年,元顥建武元年),閏六月裏北軍先鋒與南軍見了幾仗,皆獲大勝,南軍在大河北岸的據點、戍堡盡為拔除。及爾朱榮主力至,此刻大河北岸一線,滿眼唯見北軍旗號,綿延數十裏,軍勢駭人。


    爾朱榮乃攜元子攸至河陽岸邊,遙指聳立南岸的河橋要塞道:“爾朱榮還清楚記得,當初正是陛下說降了鄭先護、鄭季明,獻出河橋要塞,我大軍才得渡河而過。今日到此,仿佛昔日故事重演,哈哈,也不知對麵堡中,可還有義士為我開門?”


    元子攸凝望對岸,似也在迴憶往事,沉默良久,到最後卻不痛不癢說了句:“故地重遊,嘿嘿,物是人非。”


    爾朱榮眉頭一皺,微覺不快。邊上平陽王元修見不是事,趕忙打個哈哈道:“奇了怪了,天柱數十萬雄兵至此,照道理元顥早該嚇個屁滾尿流,拆去河陽與河橋間的浮橋才是,怎麽如今一看,這浮橋好端端的還在?”


    人叢中閃出樂平公爾朱世隆,一臉尷尬,訕訕道:“浮橋未拆,多半是那元顥驕妄自大所致。此賊自取滅亡,正所謂陛下與天柱洪福齊天也,嗬嗬。”


    話音才落,爾朱兆撲哧笑了出來,弄得爾朱世隆臉紅脖赤,看著爾朱兆忿忿不已。


    元子攸一行莫名其妙,還是於謹提早隨軍南下,知曉原由,遂偷偷在旁低語了幾句。


    原來爾朱世隆一箭未發丟了虎牢,此事一直為人詬病,後來他趕去晉陽,更是被爾朱兆譏笑再三,遂引為心病。再往後,爾朱世隆隨大軍先鋒到了河陽,發現浮橋尚在,頓時起了心思,欲搶奪南岸的河橋城塞,以立大功。


    不想連攻三迴,無不損兵折將,大敗而迴。爾朱世隆氣急敗壞,親自領兵再攻時,卻見河橋城頭升起青木“梁”旗,才知當麵駐守河橋城中的,正是白袍軍!爾朱世隆嚇個魂飛魄散,當即退迴北岸,死活不敢再言奪塞之事,於是又被爾朱兆笑話不止。


    元子攸點了點頭:“原來是陳慶之這個南賊守在河橋城中,難怪元顥有恃無恐。”


    爾朱榮眯起長長鳳眼:“這陳慶之,還有他麾下白袍軍,果然如此強橫?”


    邊上元天穆重重點頭:“確然強橫。”連爾朱兆也收起笑容,麵色凝重:“不可小覷。”


    楊椿幼子楊愔已得元子攸擢為散騎常侍,他可是親曆過滎陽一役的,此時也道:“白袍賊之勇悍,恐不在天柱鐵騎之下。”頓了頓,又道:“不過白袍賊到底人少,守這河橋城塞綽綽有餘,然大河千裏,處處皆可渡,他又如何守得過來?想那元顥麾下,除開白袍賊,餘者皆烏合之眾也,天柱不妨分兵渡河,當可破此大河天塹。”


    大家夥都這麽說,爾朱榮反倒不服氣起來,冷笑三聲,就覺著胸中豪氣陡生,乃大喝道:“我大軍所至,從來都是望風披靡,怎可因區區幾千白袍賊而退避三舍?哼!此番定要攻下河橋城塞,拿陳慶之這南賊的腦袋為陛下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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