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無際,東流處,永不歸。


    這是大江之西的漁邱渡,位屬江右重鎮曆陽(今安徽省馬鞍山市和縣),隔著一道大江,東邊乃是江左門戶當塗(今安徽省馬鞍山市當塗縣)。自當塗往東北,行不過百餘裏,便是梁都建康城。


    漁邱渡實為溝通江左最重要的渡口之一,與西楚霸王自刎的烏江渡齊名。相傳春秋時,伍子胥遭楚平王追殺,便是在此處問渡浣紗女,求渡漁丈人,由是入吳,其後西破強楚、北敗齊魯,成就吳國霸業。千載之下,猶聞漁夫歌聲。


    長風吹皺清波,漁邱渡畔,江堤之上,裴果與九真四目相對,一時竟哽咽無言。兩個再也不曾想到,竟會在此遇上。


    裴果固然偷偷潛出了渦陽城,九真也在聽說叔父陳慶之即將揮軍北征後,再也忍耐不住,直言要與叔父同往渦陽。


    陳慶之大驚失色:“你你你。。。你要做甚?難道。。。是要去尋那裴果麽?”


    陳九真不避不讓:“正是!”


    陳慶之暴跳如雷:“陛下已然應允於我,明年開年便教晉安王納你過門。你你你。。。你怎還敢如此?你是真個想我義興陳氏灰飛煙滅不成?”


    九真搖頭:“若不為家族著想,憑九真的身手,早是不辭而別。。。”


    陳慶之麵色蒼白,站立不穩,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既還知曉厲害,那你。。。你又何必為難阿叔。。。”


    九真重重跪倒在地,語氣卻極之平靜:“千千心結,終須了斷。”


    陳慶之實在拗不過她,又知九真是個有主意的,也恐萬一惹急了她,落個雞飛蛋打,反而不妙,隻得悻悻同意。


    於是九真扮個男裝,叔侄兩個一同上路,下當塗,渡大江,今日申時過後,渡船靠岸,乃至漁邱渡。那邊廂裴果疾馳一路,恰也是今日午後到了漁邱渡,正想方設法尋找渡船,好巧不巧,便在渡口撞個正著。


    陳慶之臉色鐵青,再三躊躇,終是拂袖迴避,扔下一句話:“你兩個。。。好自為之。”


    夕陽鑠金,半江瑟瑟半江紅。原來裴果與九真兩個,默默立於江畔,凝神互視,已是好久,好久。


    裴果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可話到嘴邊,隻說得一句:“我。。。你。。。我。。。要走了。”


    “還迴來麽?”


    “多半。。。不會。”


    九真歎了口氣,幾次欲言又止,終於輕咳一聲,問道:“你。。。便隻這一句話說與我聽麽?”


    裴果心中天人交戰,短短幾息罷了,卻仿佛數十百年過去,竟生心力憔悴之感。到最後他頭也抬不起來,自己的聲音,自己聽著都覺著厭惡:“唯願九真歸宿至好,從此享盡人間諸般福氣。”


    九真白玉無瑕的臉上,自期待,而低落,而失望。。。終於慘然一笑,道:“好,甚好。九真謝過裴郎君,也祝裴郎君此去,高奏凱歌,榮歸故裏。”語聲似乎平淡,可終是帶著三分悸顫。


    裴果猛然抬頭:“九真,你。。。”


    九真已背過身去,目光隨那夕陽西沉,直落粼粼江麵。裴果便聽到:


    “我不怪這世道,也不怪你,更不會怪我自己。你我之間,注定有緣無份,可那也沒甚麽大不了的。承你吉言,九真定當活得好好的,享盡人間諸般福氣。今日一別,再不複見。”


    一言既畢,九真倩影晃動,如風而逝,不久隱於殘陽水光之間不見。入眼處,唯餘江水拍堤,發出啪啪聲響,波即碎,浪亦消;轉瞬又至,周而複始,永不停歇。。。


    裴果仔仔細細聽完九真之言,一個字也沒漏掉,本以為自己多半要天崩地裂、搖搖欲墜,不想居然平靜如水,甚而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


    他實在有些惶恐,有些恍惚,有些不明白,所以就這麽靜靜站著,任憑江風水氣侵襲。直到許久之後,天也黑了,他的手不自覺地摸上了胸前玉佩,這才若有明悟,長長舒了一口氣。


    原來我內心最最深處,早已銘刻英妹在內,卻不自知。如今英妹不再,九真這心結也去了,從此我便孑然一身,嘿嘿,挺好。


    隻是九真走時,江風送來那一句幽幽低嗔,“原來這世間,誰也靠不得誰”,刺在他的心上,其實,真的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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