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宮正北方向,彤雲密布鋪天蓋地,一線鉛灰雲層壓得很低,正朝鄴京方向緩慢推進。


    像極了壓境的百萬大軍。


    可南唐因為分裂成兩個王朝的緣故,民生凋敝軍隊渙散,根本無力阻擋。


    諸國混戰,其他國家無心襄助甚至樂見其成。


    新登基的君王,已是四麵楚歌。


    蕭潛與盧雪螢十指相扣。


    青年的玉簪在灰白色的嚴峻初冬裏生出一股青嫩暖色,他的側臉堅毅而又冷靜:“若是太平盛世,我比南嘉更適宜做君王。然而生逢亂世,興許她才是南唐最合適的君王。”


    “夫君……要投嗎?”


    盧雪螢太了解蕭潛了。


    他根本就不在乎什麽皇位。


    如果能夠保全鄴京的軍隊和百姓,他是可以向蕭南嘉獻出那個位置的。


    隻是對南唐的精怪妖鬼而言,恐怕這並不是什麽好事。


    蕭潛轉身,凝視盧雪螢擔憂的杏眼。


    良久,他為她捋了捋被寒風吹亂的鬢發,低頭望向她白皙纖細的手,猶如鄭重承諾:“我會為你和小平安戰至最後一刻。”


    黃昏時分。


    學宮設下豐盛宴席。


    蕭潛親自邀請賓客赴宴,慷慨地允準他們今夜且醉且歌。


    寢殿裏,帳幔低垂,隻在房梁上懸一盞大紅燈籠。


    道袍少年揣著手盤膝坐在床頭,垂眸看還在熟睡的蕭寶鏡。


    他的長發蜿蜒垂落在白緞麵錦被上,猶如無數肆意勾勒錯綜複雜的墨線。


    得知蕭潛設宴,商病酒抬了抬眼皮:“會去的。”


    蕭潛頷首,看了一眼蕭寶鏡,正欲離去,商病酒彎起紅唇,笑意森森:“邪神願意聆聽你的聲音。”


    邪神……


    蕭潛背對著他,寬厚挺拔的身形在床邊照落陰影,那張溫和慈忍如長兄的麵容隱在昏色裏,令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商病酒忽而從寬袖裏探出一隻手。


    蒼青色寬袖垂落,少年的手臂細瘦勁長白皙病態,映在帳幔上的指甲影子極長極鋒利。


    他抬起下巴,微微歪頭,猩紅舌尖慢慢舔舐過手指。


    “邪神願意聆聽你的聲音。”


    “隻要你開口。”


    蕭潛發出一聲無奈的笑:“你拿走了顧宋的龍脈,現在又想要南唐的龍脈嗎?”


    商病酒不置可否。


    蕭潛連考慮都不曾,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寢殿寂靜。


    蕭寶鏡睡醒了,抱著個木偶娃娃從床榻上迷迷糊糊地坐起來:“什麽時辰啦?”


    “才過申時哦。”商病酒溫柔地望向她,帶笑的狐狸眼繾綣深情,“蕭潛預備了豐盛的宴席,請咱們去吃酒。”


    聽見有好吃的,蕭寶鏡頓時睡意全消,開開心心地翻身下榻,去包裏翻找漂亮衣裙。


    柿子串挎包那麽小,卻能裝許許多多的襦裙。


    蕭寶鏡一條條翻出來,卻沒找到滿意的。


    “穿這條。”


    商病酒遞給她一件嶄新的梨花白坦領襦裙。


    蕭寶鏡狐疑地接過,略微有些不滿:“我這兩日一直穿得素淨……可你明知我喜歡熱熱鬧鬧的顏色,紅的綠的黃的藍的,花花彩彩才好看!”


    “今日宜穿白。”商病酒彎起狐狸眼,手中已然多出一把桃花木梳,“我替小公主梳頭。”


    今夜的聞道學宮燈火通明。


    夫子大儒們攜帶得意門生,紛紛盛裝赴宴。


    精於樂曲的公子小姐們擔當了臨時的樂師,絲竹管弦清越悠揚,貝殼窗外竹影瀟瀟,更顯今夜宴會歡愉熱鬧。


    學宮的精怪們也參與了夜宴。


    美貌的仕女們從宮殿的畫子裏走出來,鬢影衣香笑語嫣然。


    七名白鴿少年飛過宮殿橫梁,撲簌簌落在金杯邊緣,卻見那金杯酒器漸漸化作一個大肚子的金衣大漢,與一麵牛皮鼓幻化成的壯漢手牽著手,熱情地跳起了胡舞。


    小平安被窈窈牽著,活潑地竄過大殿,撞翻了幾名端著美酒的宮女,去捉一隻剛修煉出靈識正到處亂跑的小金元寶。


    “真熱鬧呀!”


    蕭寶鏡酒酣耳熱,薄施脂粉的小臉浮起一層胭脂紅。


    她捧住滾燙的臉蛋,笑眯眯地轉向蕭潛:“蕭大哥,你今夜突然設宴,可是有什麽喜事?”


    蕭潛笑容溫和:“就隻是想和大家開心一下。”


    他起身走向殿中央的一麵大鼓。


    他拿起兩根鼓槌,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有力的鼓點聲穿透了絲竹管弦的樂音。


    蕭寶鏡烏潤的瞳孔微微放大。


    是朝淵彈奏過的那支《往生歌》。


    隻是在曲子上稍加改動,旋律更加強勁霸道,不似哀悼亡靈,反而像是慷慨赴死。


    大紅色裙裾飛揚。


    蕭寶鏡迴過神,瞧見刺斜裏橫插進來一位舞者。


    女子梳高髻,踩著蕭潛的鼓點聲而舞,鏗鏘利落的舞姿,逼迫旁人全部退到大殿邊緣,仿佛這座宮殿已經成為她的主場。


    是盧雪螢。


    蕭寶鏡驚豔之餘,不免驚歎。


    盧雪螢從來都是溫婉可人的模樣,沒想到竟也有如此鋒芒畢露的一麵。


    “是不是很意外?”蕭玉樓問道。


    蕭寶鏡點點頭:“是很意外。”


    蕭玉樓低聲:“她是妖。”


    蕭寶鏡試探:“是……螢火蟲修煉成的妖嗎?”


    “不完全是。”蕭玉樓望著殿中那一對年輕夫妻,眼裏藏著憐憫和不忍,“她和潛兒走到今日,挺不容易的。”


    玉簪朱袍的青年閉著眼,忘情地敲落鼓點。


    纏綿悱惻。


    當年蕭潛還是年幼的太子。


    他雖是太子,可天性算不得聰穎,總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在國子監考到不錯的名次。


    每逢國子監放假,他顧不得和同齡人貪玩嬉戲,總是獨自一人騎著馬兒來到城郊。


    當年聞道學宮還是荒廢的。


    陋室空堂衰草枯楊,他孤零零坐在溪水邊,悶頭背誦四書五經。


    這裏不會有人打攪他。


    約莫過了一年光景,忽有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從蒹葭叢裏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問道:“哥哥,你讀書真厲害,你會認好多字呀!你能教我認字嗎?”


    荒郊野外,蕭潛被突然冒出來的小女孩兒嚇了一跳。


    他緊張地攥住書本:“你是……”


    “哥哥,我叫盧雪螢,我想學認字……”小女孩兒怯生生地重複了一遍,“我不會耽誤你很長時間的,我每天隻學一個字就滿足了……我……我會報答你的,我會幫你抓魚吃,還會幫你挖紅薯……”


    這附近沒有人家。


    蕭潛心知肚明,這個漂亮幹淨的小女孩兒,是妖。


    他問道:“你為什麽要學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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