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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十月,霜露漸濃。


    早起的風幽幽生出些涼意,吹得林間花枝搖動,落葉紛紛,如同碎金靡屑飄飄忽忽、折折蕩蕩的鋪遍了九曲大道。


    烏丹的皇家秋狩大會通常於生屠節後的第七日召開,地點就在距離王宮最近之處——鷹目山西麵的皇家圍場。


    每年,圍場裏的狩官們都會趕在索羅國王禦駕到來以前,將柵籠裏各色的活獸放出,任國王與隨狩的百官隨意射殺。


    之後,他們再以獵獲飛禽走獸數量之多少,作為占卜來年年景如何的依據。


    巳時未到,圍場上已有旌旗五色招展,丈高的華蓋好似簇擁的雲頭,遮天蔽日。


    索羅國王乘坐矯健的黑馬挺立於華蓋的下方,春風矍鑠的麵上掛著幾分得意的笑渦。


    漸近正午的溫熱陽光透過華蓋上的瓔珞流蘇一格格斜打在他的臉上,為他英氣逼人的五官覆上一層金燦燦的薄光。


    他的身後,群臣方隊依照官階爵位的等級劃分開來,相接而立。


    遠遠傳來清厲的嗓音:


    “駕!”


    喊聲升起之處馬蹄鏗鏘,煙塵滾滾。


    陸淺歌一身潔白的騎獵服,衣袖和襟口的滾邊是些螺旋花紋,五彩絲線穿插層疊,顏色搭配得極是好看。


    為方便行動,他將最外的那層騎射服左肩褪下,隻露出裏頭暗紅的深衣。


    他頭上未戴金冠,滿頭細辮束於腦後,右側腰間懸掛流星七寶圓月彎刀一枚。


    在儀仗前扯住韁繩籲了一聲。


    白馬前蹄騰空而立,嘶鳴響亮,旋即穩穩的停在草地上。


    後方,隨行的一對男女俱都勒了韁繩。


    陸淺歌右拳置於心口,向華蓋前方微微欠身,眸中染著喜色,朗聲道:


    “華兒參見父王。應父王之邀,華兒的舅父、舅母業已至秋狩現場,容華兒引薦。”


    儀仗方隊裏有了些許竊竊的私議聲。


    索羅國王身穿天青色騎獵服,外罩同色大鬥篷,上乘的緞料上麵是些神獸圖騰的團繡。


    頭顱偏了一偏,望見兒子身旁那騎在雪白千裏馬背上琅華絕俊的男子時,索羅國王“哈哈”爽朗的笑過,手捋唇上卷曲濃密的胡須道:


    “冷督主早已盛名在外,此番見麵又何須引薦?本王與在場的烏丹勇士們哪個不識大羿的‘冷督主’?嗬嗬,冷督主、華南王爺,您一向可好啊?”


    索羅國王不緊不慢的說完,策馬向前。


    “在下見過索羅王上。”


    冷青堂笑意深綻,施以中原的拱手禮。


    對方笑著迴禮:


    “華南王爺請了。說來您可算是中原一大奇人,不僅統領過大羿朝廷赫赫有名的東廠,南疆與安國、與渤庫的幾次戰役俱是打得漂亮,深深令本王敬仰啊!”


    “哪裏哪裏,王上過獎了。承蒙王上厚愛,此番參與貴國狩獵大會得以攜內子前來,在下對王上的盛情自是感激不盡。”


    秋狩大會,冷青堂沒有適合的狩獵裝,隻得找來舊時穿過的玄色勁服應急,外身罩上無袖長褙子一件。


    玉樹琳琅的角色,氣質總異於常人,就算穿戴最為普通於人群之中也會被一眼認出來,光芒格外的耀眼。


    “大羿華南皇室的九王爺能夠賞光是本王與烏丹國的榮幸。”


    索羅國王笑容隨意,賞讚的目光投向薑黃馬背上的顧雲汐:


    “哦,這位就是九王妃吧?本王總是聽季豔提到你。”


    雲汐淺淺一笑,頷首輕淺的開口說道:


    “雲汐見過王上,雲汐與夫君現下不過一介平民罷了。”


    索羅國王的後方驟然多出個腦袋來,有人迫不及待的衝出隊列,對雲汐笑容歡暢的喊著:


    “舅母,你可算是到了。”


    雲汐眸色生輝,隻見策馬而出的華南季豔身穿一件大紅色的百花筒裙,眉心處是條金環流蘇抹額極其華貴,腦頂上罩一方大紅金絲滾邊紗麗。


    更為誇張的是她周身,可謂能夠裝點的地方全被繁重的珠寶掛鏈圈圈的纏繞住,就連兩隻皓腕上也都套了十幾隻纖細如絲的琺琅彩鐲。


    顧雲汐上下打量過女孩,不禁蹙眉,湊近去詫異低聲詢問:


    “喂,你這身打扮是來參加狩獵大會的嗎?”


    雲汐今日前來隻穿一件淺綠對襟窄袖武生公子服,下身同色燈籠褲配皂色薄底快靴。三千墨發高綰,頂上圓髻束以銀冠,穿插玉蘭簪子一枚。細腰上一縷寶藍絲絛,清爽玲瓏,曼妙而落拓,雌雄難辨的風姿尤為醒目。


    索羅王看到兩個女子相聚無比親近,也為之高興,轉看冷青堂道:


    “華兒的母妃曾是大羿華南皇室嫡出的公主,有了這層關係我們之間便是親戚。今日大家隨意些,都不必拘謹嘛。”


    迴身從一官員手中接過長弓:


    “華南王爺,你看這把弓如何?”


    冷青堂雙手捧過,五指撫過弓身上麵凹凸密匝的麒麟獸紋,眸光如炬,冉冉而升:


    “好一枚虎弦弓!《考工記》有雲,冬析幹而春液角,夏製筋,秋合三材,寒奠體。鍛造此等良弓,非三、四年頭而不得。”


    索羅王眸中粲然含笑,豎指讚道:


    “華南王爺果然見多識廣。此弓名為‘麒麟祭’,從備材到弓成共經過三年零六個月。今日本王與華南王爺有緣,這弓便贈予你,過會兒且讓我等開開眼界,見識見識你這位中原王爺的本事如何?”


    冷青堂也不推辭,將弓背於肩上又挎上一籠箭,向索羅王抱拳:


    “多謝王上。”


    “好!”


    索羅國王心情愉悅,放聲大笑,洪音仿如撞鍾在金葉幽穀之中迴旋蕩漾。


    手臂翻起,鬥篷向身後一拋,高唿一聲:


    “那麽,開始吧!”


    馬後五色方隊號聲震天,陣陣厲喝在人群之中炸起,四下殺氣騰騰。


    尖銳的馬鳴撕裂天穹,鐵蹄千萬好似卸開閘門的兇猛山洪向四麵八方衝灌而去,飛葉碾碎,卷著烈烈黃土煙塵,撲天的彌漫。


    冷青堂駁轉馬頭,對顧雲汐與華南季豔溫和的笑道:


    “我隨他們去了,你二人也不必急,就在後麵慢慢的跟隨吧。”


    雲汐眉眼彎彎,盈盈的眸色能夠繾綣出幾滴水來:


    “夫君放心去就是了,我陪著季豔,萬萬不會有失。”


    冷青堂深情的看她一眼,腳跟輕踹馬腹,順著煙塵飛卷的方向一路追下去了。


    華南季豔目送漸行漸遠失的背影,聳了聳肩膀,輕聲抱怨:


    “哎,還是你家這位知道疼人。我家阿戔隻顧著玩鬧,早丟下我去追豹子了。”


    雲汐與女孩策馬慢行,勸慰道:


    “華兒已經改變許多了呢,如今這般心性,遠沒了當初身為千裏獨行俠的張揚與跋扈。”


    身體向華南季豔那側傾了一傾,笑靨柔和:


    “是你改變了他,說起來你可是功不可沒哦!”


    “舅母就會哄人家。”


    華南季豔內心大喜,麵兒上卻還端著副難為情的架勢,努了努嘴。


    雲汐目光撒遠,向著如火如荼的樹林盡頭,眸色漸漸縹緲:


    “這邊的景象總叫我想起那年大羿皇家秋圍,彼時我們東廠與西廠比賽射獵,我還一舉奪下了銀鹿角,成為那年大賽的贏家。”


    華南季豔瞬息凝眸,唇角的笑弧有了一絲緬懷的深度:


    “對啊,那時我的父皇、母後也還在世……”


    顧雲汐輕歎,表情凝然而收:


    “時間最是匆匆無情,刹那的迴眸,一些人不在了,一些人已是遠在天邊。”


    輕輕的秋風汩過衣袂,隔開了肌膚與絲錦的溫度。


    雲汐抬頭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覺有股子秋實淡淡的清香隨著空氣流入肺腑。


    逝去的人們,秦鍾、蔣雄、瑞嫣晚、明瀾、萬氏一族、許妃……


    往事隨風,彈指一揮間,那些麵孔,好人、壞人,一幕幕往事,甜蜜的、辛酸的,如今都已成為永恆的追憶。


    而她,對待那種無法把控的變化,已從原先的無所適從變為如今的坦然接受,她認為自己已經真正的成熟起來了。


    ——


    日暮偏西,樹林深處的角逐戰依然在激烈的上演著。


    西夷人精通騎獵,且民風彪悍粗獷,便是策馬馳騁之姿也為狂野奔放。


    每遇到獵物,幾十甚至百騎人馬你追我趕互不相讓,千騎萬乘,馬蹄翩躚,聲勢恢宏使人觀之熱血沸騰。


    密林裏驟然飛出無數猛禽,翅膀紛亂撲打著騰空衝向了霄漢。


    索羅國王眼疾手快,旋即利箭搭弓,扣響了弓弦。


    “錚”的虎弦鳴響,揚著高亢的聲調刺穿深遠潔淨的蒼穹。


    長箭疾似流星,徑直穿透了斑頭鵂鶹的頸子。


    哀鳴淒厲直擊天宇,那隻猛禽歪頭向林梢滑落下去,落地那時血腥之氣四散彌浮。


    同一刻,玄雕、灰麵隼等其餘百隻猛禽均被隨狩的官員如數射殺,無一漏網。


    眾騎奔至瘴崖附近,突有一隻梅花鹿跳出灌木。


    騎隊中興奮的唿號聲響頻頻,好像沸騰的浪頭般翻攪了起來。


    人們紛紛撐弓,揚手發力,利箭猛烈的向那獵物衝擊過去。


    那鹿兒極其靈巧的閃轉跳躍,避開各方的圍追堵截,身體輕盈仿若沒有一絲重量的雲霧。


    “前方就是瘴崖了,咱們務要拿下它!”


    隊伍裏麵有人喊了一聲。


    冷青堂心平氣和的跟隨騎隊一路逐著鹿兒,半身在顛簸的馬背上保持靜止沉穩的搭弓姿勢。


    他瞅準一個時機,“嗖”的一聲將一支長箭射了出去。


    隻見半空虹光疾閃,冷青堂的那支箭到底快人一步,竟追上前麵另一利箭,從其箭尾貫穿將其一分為二,生生從它分開的兩半箭身的空隙之間衝出,狠狠釘入了鹿頭。


    鹿兒仰頭發出“咻咻”刺耳的痛叫,接著倒在地上,四蹄蹬刨幾下不再動彈了。


    騎隊一擁而上。


    索羅國王對那一瞬間兩箭相逐看得清楚,此刻下馬,眯眸望向倒伏的獵物,熠熠眸光欣賞的向冷青堂投過去:


    “哈哈,華南王爺果然好箭法啊!來人,將此次秋狩本王與華南王爺各自的射獵成果報上來。”


    一狩官躬身:


    “稟王上,此次秋狩王上獵殺豹子三頭、貂十隻、野兔三十一隻,飛禽二十五隻,共六十九數獵物。華南王爺獵豹兩頭、貂十四隻、野兔二十隻、飛禽三十三隻,共六十九數獵物。”


    “很好!”


    眸間悄然爬上一抹震驚,索羅國王手掌扣擊大腿。


    銅鈴“琅琅”作響,顧雲汐與華南季豔終於追上了隊伍。


    看到兩個女子前來,索羅王笑意濃濃的對顧雲汐說道:


    “你的夫君真真好身手,本次秋狩,他射殺的獵物與本王的數量相同,我二人旗鼓相當不分伯仲啊。”


    瞳光燦然轉向冷青堂,他態度篤定道:


    “實不相瞞,本王對華南王爺你的武功才學敬仰已久。眼下王爺你居於烏丹,何不出馬為本王的國家效力?你若入王宮為官,本王即刻封你為右相並受你兵權,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冷青堂麵色微怔,隨即黑眸浮起一絲笑影,語氣平靜而淡漠:


    “多謝王上美意,在下不過一閑雲野鶴罷了,雖身在異鄉卻不改華南之姓,故為異國王廷效力之事恕在下難以從命。”


    索羅國王容色一僵,緊促的眉心溝壑被些微的不滿情緒填占。


    索羅燁利,好歹也是統領烏丹、西夷最富饒之國度的君王,當著眾多王宮貴胄、官員之麵誠邀他人入朝為官卻被其一口迴拒,他感覺折了大麵子。


    圍場陷入安寂,無聲無息的氛圍更像是被灌鉛一般重的力量凝結住的空氣,沉顛顛的壓得人無法唿吸。


    後方忽有一黑騎出列,在索羅國王身旁扯住韁繩,橫了冷青堂一眼,咄咄眸光含著不馴:


    “華南王爺好大的口氣!王上真心惜才,敬你一尺才會口稱你一聲‘王爺’。實則在場的又有誰不知你是被那大羿放逐之人,什麽華南姓氏、什麽皇室宗親,還不是要受我烏丹的好處?既是食過我們的米麵,怎就不該為我國效力?”


    “哎!”


    這等刻薄言語就算索羅國王聽來也覺刺耳,舉手去攔已是覆水難收。


    “圖裏阿!”


    陸淺歌縱馬上前,一雙紫眸被怒火灼得猩紅。


    冷青堂沉吟不語,噤聲與挑釁的官員對視,一張冠玉麵容乍紅乍白。


    暗自壓下胸中的慍悶,冷青堂迴以平靜一笑,彎臂摘下“麒麟祭”和箭籠遞過去:


    “君子不強人所難,恕在下不能從命,告辭。”


    索羅王麵上的表情一點點的收斂,微微甩頭示意官員收迴弓箭。


    眼見夫君調轉了馬頭,顧雲汐眸色閃過一絲陰鬱,沉沉瞥過眾人,拽動馬僵追隨著去了。


    “圖裏阿,你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混賬東西——”


    陸淺歌厲斥,一馬鞭揮去,抽在口無遮攔的魁梧軍漢臉上。


    遁然一道血痕撕開。


    軍漢手捂傷口,低頭愧得不敢再多言語。


    陸淺歌又將滿腔怒火對準了自己的父王,紫眸促狹,嗤冷的質問:


    “父王,你讓兒臣去請舅父前來,便是為的當眾折辱他嗎?”


    索羅國王眉色窘然,也覺陷此境地無比的尷尬,雙手攤開中肯道:


    “華兒,你該知本王絕無此意。本王真心愛才,意欲拉攏他不成想搞成了這樣……”


    “哼!”


    陸淺歌忿忿不平的抖開韁繩,帶華南季豔沿途去追那夫妻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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