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你們要走?去,去哪裏?”劉裕一臉蒙圈,盯著趙亮不解的問道。


    趙亮微微一笑:“兄弟,你別著急,聽我慢慢跟你解釋。”


    他指了指站在旁邊的陶思源:“我們兩個人呢,都看透了大晉王朝的昏暗。不論是會稽王司馬道子,還是北府的謝煥劉牢之,甚至包括咱們一路護送迴來的南郡公桓玄,這些高門世族統統都是一丘之貉,心裏隻想著自己的權勢地位,根本不會顧念天下蒼生。所以,我們不想再給他們賣命了。”


    陶思源也點了點頭:“我和趙兄商量好了,今後就效仿謝公那樣,歸隱山林。如果緣分夠的話,就幹脆跟著晨曦姑娘加入道門,好好修身養性。”


    “陶將軍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劉裕險些傻掉:“你還打算要出家?你不娶鍾秀小姐了嗎?!”


    陶思源聞言,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真摯而又痛苦難舍的神情,可語氣卻仍舊堅定道:“唉,我一個寒門子弟,僅僅憑借著那點所謂的軍功,就打算迎娶鍾秀,實在是有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感覺。盡管謝玄大統領已經點頭,鍾秀也願意,可是謝家子弟當中,以及烏衣巷的那些望族門閥,仍舊有不少人在暗地裏非議此事。所以我覺得,這樣也不會給鍾秀帶來幸福。”


    劉裕怒道:“扯淡!堂堂七尺男兒,怕什麽流言蜚語?隻管勇敢的去做去闖便好啦!”


    趙亮怕他太過激動,連忙在一旁勸解道:“兄弟,你先不要著急,聽我把話講完。思源也並非是膽小怕事、臨陣脫逃的人,他這樣決絕,恐怕比咱們任何人都痛苦。但是你反過來好好想想,自從大晉推行九品中正製到現在,凡事皆以門第論高低,何時真的給尋常老百姓機會了?就比如你吧,淝水之戰立下大功,不一樣隻能做個不入流的百夫長?現而今雖然當上果毅將軍,可是在那些豪門望族眼裏,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頓了頓,接著又道:“你之前聽說過‘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道理吧?眾口所責,雖堅如鐵石之物,亦告熔化;毀謗不止,令人難以生存,終究躲不過慘遭毀滅的結局。眼下謝玄還在世,自然無人敢輕易造次。可是一旦大統領撒手歸西,但凡有一兩個宵小之輩,跑到謝煥那裏嚼舌頭根,恐怕陶思源和謝鍾秀也沒有好日子過。甚至,這或許還會成為謝家的笑柄,被司馬道子之流反手利用。”


    聽他這麽一說,身為東晉當代人的劉裕,自然感觸更深,一時間無法再直言反駁。不過,陶思源到底娶不娶謝鍾秀,劉裕並不是特別關心,他更在意的是趙亮的去留。


    隻聽劉裕沉聲道:“大哥,就算陶將軍有難言之隱,可是你卻沒必要也避世隱居啊!北府上下的兄弟們,都對你抱有厚望,還指著跟隨你一起建功立業呢!尤其是眼下,謝大統領的病情一日不如一日,萬一有那麽一天,劉牢之等人勢必還會在軍中掀起波瀾。到那個時候,除了你,還有誰能挽救咱們堂堂北府?”


    “你!”趙亮拍拍劉裕的肩膀,不容置疑的說道:“還有你!或者說,隻有你,才夠資格挽狂瀾之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千萬要記住我的話,將來改變北府的格局,乃至改變整個大晉門閥統治的格局,這副重擔最終要落在你的肩上。”


    劉裕被他忽悠的一愣一愣的,頓時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趙亮怕這個耿直的家夥兀自糾纏不放,於是繼續道:“我之所以去意已決,除了因為不想再趟這渾水之外,還有謝安大人的指點。他老人家擅長相術,上次見麵的時候便察覺出我命中自有定數,實在不宜久留北府軍中,否則會遇到兇險劫難。不信的話,你問晨曦。”


    晨曦配合的微微頷首:“謝公確實是這麽說的。他之前特意囑咐我轉告趙兄,待救出所有應救之人後,便速速離去,遲恐不及。”


    劉裕見晨曦說的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信了幾分,懊惱的撓了撓頭道:“非得要如此才行嗎?能否另尋破解之法?”


    “嗨,費那個勁幹嘛?”趙亮笑道:“我又不是貪戀富貴權勢之人,一走了之豈不最好?有句話怎麽說來著?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嘛。”


    “唉,那好吧,既然大哥決定效仿名士高節,小弟再苦苦相勸倒顯得庸俗了。”劉裕無奈的搖了搖頭。這個時代,凡是有大本事、大才華的人,往往都喜歡用隱世不出的方法證明自己的高風亮節,所以在劉裕看來,趙亮的舉動也還算是比較好理解。


    趙亮見終於說服了劉裕,趕忙交代後麵的安排,免得因為自己突然離去,給曆史造成不必要的影響:“兄弟,我跟陶思源一起隱居避世,率領北府弟兄們返迴京口


    的任務,就要靠你一個人完成了。這裏有兩封書信,都是晨曦姑娘代我們寫的,裏麵清清楚楚的講明了我們二人的心誌,無論是給謝煥看,還是給謝鍾秀看,或者給北府其他將軍們看,都能解釋明白。”


    說著,他把兩封信遞給了劉裕,接著道:“明天一早,咱們就啟程出發,等走到半路的時候,我和晨曦、陶思源,以及楊帆張磊便悄悄離開隊伍。這樣既能保證安全,又不顯山不露水,省得引起別的麻煩。”


    劉裕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手裏的書信,然後把它們小心翼翼的收入懷中,點頭道:“明白啦,大哥,我全聽您的吩咐。”


    翌日清晨,兩千五百名北府精兵,跨上戰馬,舒展旌旗,整整齊齊的列隊在石城城外,準備開拔上路,返迴闊別已久京口大營。


    南郡公桓玄親自率領一眾手下,將趙亮等人送出城門。這個時候,他已經聽說趙亮打算歸隱林泉的決定,心中不禁感到有些五味雜陳。


    說實話,桓玄之前還真如趙亮所猜測的那樣,差點動了要剪除他這位北府新星的念頭。


    這也難怪。所謂大爭之世,往往都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人才,始終是各方勢力最為寶貴、拚命搶奪的資源。


    像趙亮這樣有勇有謀,文武雙全的英雄,如果不能為桓玄所用,就遲早有可能成為勁敵。與其等到那個時候像司馬道子一樣頭疼,還不如趁現在痛下狠手,以絕後患。


    不過好在趙亮提前有了防範之心,在那晚打跑了建康軍殺手團之後,便立馬調遣三百精銳入城保護,否則說不準還真就讓桓玄惡向膽邊生,順帶一並給收拾了。


    為此,桓玄還兀自懊惱了好一陣子,感覺自己錯失良機,等於一不小心放跑了未來一個強大的對手。


    但是,現在趙亮親口說出即將退隱的想法,內心矛盾的桓玄又立刻湧起了另外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他在城門外勒住韁繩,感慨道:“長史大人,桓某從小長在豪門之家,自詡閱人無數,也聽父輩們點評過不少天下的英才。但是,像大人你這樣的英雄人物,卻是從未遇到。如今聽你說要避世歸隱,實在是……唉,實在是令人扼腕啊。”


    趙亮微微一笑:“南郡公言重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沒幾年。堂堂華夏大地,群雄逐鹿競起,實在是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此去一別,今生恐怕再無相見之日,所以在下有句話想要奉勸南郡公,不知當講不當講。”


    “大人敬請指教,桓某洗耳恭聽。”


    “權勢固然誘人,仇恨固然彌久,但終究隻是過眼雲煙。唯一值得敬畏的,是天道循環、民心向背。望南郡公來日大權在握之時,還要好自為之。”


    說罷,趙亮朗聲一笑,與桓玄等人說了聲告辭,然後催動胯下坐騎,追著已然起行的北府大軍,逐漸遠去。


    望著趙亮那慢慢變得模糊的背影,桓玄心中不禁悵然若失。在乍起的蕭瑟秋風中,他端坐馬上,兀自出神,嘴裏卻始終喃喃念道著:“權勢誘人,仇恨彌久,天道循環,民心向背……”


    據《晉書.列傳第三十四章》原文記載:道子尋拜侍中、太傅,置左右長史、司馬、從事中郎四人,崇異之儀,備盡盛典。其驃騎將軍僚佐文武,即配太傅府。加元顯侍中、驃騎大將軍、開府、征討大都督、十八州諸軍事、儀同三司,加黃鉞,班劍二十人,以伐桓玄,竟以牢之為前鋒。


    將桓玄放虎歸山,可謂是司馬道子一生中最大的失策。然而,當時的他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趙亮成功護送桓玄迴歸荊州,並且挫敗了甘仲平的襲擊,隻是令司馬道子懊惱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然後,他便將一向都不怎麽看得起的南郡公暫時拋諸腦後了。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這位會稽王的目光,始終都聚焦在了離建康更近的北府兵身上。


    當謝玄謝安相繼去世之後,司馬道子再次玩起了自己最為擅長的權謀手段,輕而易舉拿掉了眼高手低的謝煥,同時成功分化壓製北府各派係的將領,最終改由劉牢之代為執掌所有兵權。


    自那之後,司馬道子順理成章的認為萬事大吉,以一種高枕無憂的心態,開始了驕奢淫逸的生活,也日漸放鬆了對於荊州方向的防範。


    直到公元402年,司馬道子的兒子,時年二十歲的司馬元顯察覺情況不對,才遂以驃騎大將軍、都督十八州諸軍事的身份,興兵討伐已經暗中發展壯大,甚至嚴重威脅司馬皇族地位的南郡公桓玄。


    此役,建康軍與北府軍聯手,水陸合計十七萬兵馬,大小戰艦兩千四百餘艘,並任命征西將


    軍、北府大統領劉牢之為前鋒都督,逆流而上,向桓玄的荊州軍發動進攻。


    桓玄不懼強敵來犯,親自披掛迎戰,在姑孰擊敗並俘虜了朝廷大將司馬尚之,同時指揮龐大的水師艦隊封鎖長江,成功阻斷朝廷聯軍的糧道。


    眼看掌握了整個戰場的主動權,桓玄又派遣親信荀雯作為密使,潛入敵營策反劉牢之。


    著名的牆頭草劉牢之,在大軍糧草斷絕和桓玄許以厚利的雙重因素作用下,再次展現出其首鼠兩端、投機反複的風格,於陣前倒戈,投靠在了桓玄旗下,並掉過頭來對司馬元顯發動突然襲擊。


    由於猝不及防,本身又缺乏足夠的指揮能力,年輕的司馬元顯終究不是桓玄的對手,大軍一潰千裏,最後竟然還把東晉都城建康也丟在了荊州軍的手中。


    桓玄率領大軍入城之後,雷霆霹靂般的接掌了朝堂大權,並且直接派兵抓捕了司馬元顯,以謀逆罪將其處死。


    而對於自己的老對手——會稽王司馬道子,桓玄表麵上保持了起碼的禮遇,可是心中卻始終沒有忘記當年對方在酒宴上羞辱父親桓溫和自己的仇恨。沒過多久,他便找個借口把司馬道子流放到了安成郡,並暗中指使禦史杜竹林,用毒酒害死了這位年僅三十九的會稽王。


    “牆頭草”劉牢之同樣也沒能得到好下場。桓玄在順利執掌朝堂後,明升暗降的剝奪了他一切兵權,改任其為征東將軍兼會稽太守。眼看著部下日漸離散,加官進爵的好夢完全落空,劉牢之悔恨難當,最終選擇用自縊的方式,結束了生命。


    相較劉牢之悲慘結局而言,同樣身為北府將領的劉裕,卻走上了另外一條人生軌跡。


    司馬元顯討伐桓玄的時候,劉裕當時正隨同劉牢之率領的北府兵,在前線與荊州軍對峙。主將突然倒戈投降,他作為部下無可奈何,隻好跟著一起改旗易幟。


    不過,在一眾投降過來的北府將軍之中,劉裕是唯一一個真正受到了桓玄青睞重視的人。


    這其中的原因也非常簡單,他是當初追隨趙亮,護送桓玄平安返迴荊州的大功臣之一。


    所以,在年輕的南郡公看來,劉裕不僅是自己的恩人和朋友,也是北府軍中唯一可以信賴的將領。於是,桓玄連續幾次給劉裕晉升官職,並且將越來越多的兵力交給他來指揮。


    劉裕也不負桓玄的期望,為朝廷相繼平定了孫恩和盧循借助五鬥米道所發動的平民叛亂,在軍中的地位日漸鼎盛。


    公元403年冬,剛剛掌權一年時間的桓玄,受不住權力的誘惑,心中萌生了跟他父親桓溫一樣的念頭,打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取皇帝而代之。


    對於此事,他的做法可比其父要直截了當多了。


    桓玄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直接威逼晉安帝司馬德宗禪位,並建立了“桓楚”政權,自封君主登基。


    對於這場突如其來卻又在意料之中的政變篡位,忠於皇室的各路人馬紛紛起兵討伐,劉裕便是其中一個。由於北府兵的戰鬥力最強,而他個人的聲望也極高,所以無論是豪門望族,還寒門布衣,都紛紛推舉他來擔任討桓盟主。


    於是,劉裕匯集東晉各地軍隊,向篡位者發起了挑戰。經過連番苦鬥,桓玄終究不敵劉裕,於公元404年戰敗身死,年僅三十六歲。


    這也正應了趙亮當初奉勸他的那句話:“權勢誘人,仇恨彌久,天道循環,民心向背。”


    而擊敗了桓玄的劉裕,則成為了朝廷的新星。


    在那之後,他又率兵為東晉南征北戰、開疆擴土,連續攻滅南燕、征服譙蜀、震懾仇池、蕩平荊揚、北亡前秦,不僅徹底結束了東晉長期以來地方割據的局麵,真正統一了整個南方,甚至還兵峰直指長安,險些收複北方失地。


    公元420年,出身寒門卻深得朝野民心的劉裕,決定取代腐朽不堪的司馬氏,降封晉恭帝司馬德文為零陵王,滅亡東晉,立國號為“宋”,正式開啟中國曆史上的南朝時期,並一舉改變了幾百年來一直由豪門望族統治天下的陳舊規則。


    當初討伐篡位者的大英雄,到後來自己又成了篡位者,想想也頗有些諷刺的意味,不過,這也同樣印證了大哥趙亮的那番“神預言”,果然天道循環,誠不我欺。


    就在南方政權上演著“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片亂紛紛”的時候,昏暗派掌門晨曦,獨自一人,來到了門派的發祥地——終南山。


    在那裏,這個美麗而又聰慧的姑娘,憑借著心中那份堅定信念,再次為“身許昏暗,心向光明”續寫了新的注腳,也給後世留下了一段心馳神往的江湖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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