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堯叟正在理屈詞窮之際,他新請的幕僚軍師上官雪明忽然開口笑道:“姚大人,您的詞鋒非常犀利,在下實在是佩服至極。不過可惜的是,話雖說的義正辭嚴,事卻做得不那麽光明磊落。”


    魯進忠聞聽此言,連忙配合搭話:“哦?上官先生何出此言呢?下官還真想請教。”


    上官雪明微微一笑,說道:“姚大人既然說自己是在履行職責,可是為何連公文手續都不去辦妥?千萬別再提什麽時間來不及的理由了,行刑是在明日午時,在那之前還有足足一上午的功夫讓你出具公文、提審犯人,倘若真有冤情,完全能夠延緩行刑的,根本不用半夜偷偷摸摸來此,不是嗎?”


    “對呀,放著白天光明正大的路不走,偏偏選在半夜三更提人出獄,嘖嘖,”魯進忠在旁邊一唱一和:“端的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呐。”


    上官雪明繼續道:“其二,姚大人堂堂正三品提刑司,手底下的官員小吏一大堆,他放著不用,偏偏領著三個與公務不相幹的人來辦差,也算是奇聞一件啊。”


    魯進忠嘬著牙花子,連連點頭:“沒錯沒錯,趙公子奉八千歲的旨意,自不必說。可楊宗保卻是寧邊軍的武官,我不記得樞密院何時給過這樣的命令,還得讓他從邊關千裏迢迢的跑迴來幫忙。至於說那位道長嘛,嗬嗬,我不清楚到底是什麽路數,恐怕隻有姚提刑自己才能解釋吧。”


    上官雪明根本不給姚能開口的機會,接著道:“刑部大牢乃是國家司法禁地,無關人等擅自進入,已經是觸犯刑律,輕者仗擊,重者流配。我們來這裏抓捕賊犯,事先都要經過劉敬業大人首肯才行的,而你姚大人執法犯法,還好意思說什麽明正綱紀?”


    他略微頓了頓,又說道:“第三點疑問,就是你憑什麽斷定此案另有冤情呢?要知道,即便是提點刑獄司,若是想要複核已經審結的案子,也要有所依據才行。所以,還請您先告訴我們,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新的證據。否則,無端提審,就不是防範冤案,而是濫用職權、幹擾司法了!”


    姚能目前最擔心的問題就是沒有明確的依據,此時被上官雪明一語道破,頓時有些錯愕。


    這個細節,落在老奸巨猾的陳堯叟眼裏,立刻成了致命的殺招,隻聽他沉聲道:“殿下,諸位大人,本官覺得上官先生言之有理。當著八千歲和王尚書的麵,姚能你不妨說說,為何突然要提審複核即將行刑的軍糧案案犯?”


    麵對這個硬傷,姚能也隻得硬著頭皮強撐:“我接到關於軍糧案的冤情舉告,便立即查閱刑部抄送的通傳卷冊,發現案卷中所列的證據不全,非常可疑,於是才決定連夜突審。”


    “證據不全?”陳堯叟冷笑一聲:“你是真糊塗呀,還是在裝糊塗?軍糧一事,涉及到軍務機密,其中包括忠武軍軍糧的來源、運轉的路徑、屯放的地點,以及具體數量、種類和調撥方向,倘若詳盡羅列,必有泄露的風險。這些內容隻要落入敵軍探子手中,將會直接威脅到大軍的安全。此等基本常識,竟然能成了你所謂的疑點,真是可笑至極。”


    這一迴真的輪到姚能無話可說了。倘若他再拿不出可信的新證據,那麽今晚的提審犯人就會變得師出無名。


    就算有八千歲小王爺出麵保著,頂多也隻是他們幾個能全身而退,但穆靈一家則絕對難以幸免。


    正在焦急萬分之時,隻聽趙亮朗聲說道:“陳大人和上官雪明的說法恐怕也有值得商榷之處。”


    陳堯叟眯著眼睛,緊緊盯著趙亮:“哦?尊駕有何話說,陳某洗耳恭聽。”


    趙亮笑笑:“先說我們三個人的身份。我是王爺的哥哥、楊宗保是王爺的玩伴、李二白道長是王爺的朋友,我們都是奉八千歲的旨意,前來秘密協助姚大人複核此案的。若是有什麽不爽,你們盡管找小王爺論理去。方才陳大人和上官雪明開口追問憑據,閉口涉及機密,分明隻為堵住姚大人查案的路子罷了。但是諸位忘了一點,提點刑獄司並非刑部,也不是大理寺和禦史台,他的職責是核查各個案件審結的合理性,而不是親自查案斷案。隻要提刑司對案子有一絲懷疑,也足以要求三法司發還重審!”


    這番話講的理直氣壯,令在場眾人都不禁一愣。


    當初宋太宗設置提點刑獄司這個官署,等若朝廷派出的“路”一級司法機構,簡稱“提刑司”、“憲司”、“憲台”,專門監督管理所轄州府的司法審判事務,審核州府卷案,可以隨時前往各州縣檢查刑獄,舉劾在刑獄方麵失職的官員。


    從嚴格的意義上講,提刑司的權力也並非大到隻手遮天,說怎麽樣就怎麽樣。相反,他們的辦事原則更加嚴謹,如果沒有紮實過硬的依據,斷然不會輕易推翻三法司和州府縣衙門已經審定的各類案件。


    不過,若是以寬泛的意義看,趙亮說的又非常在理。太宗皇帝之所以要立這麽個官員,緊緊盯著各地的司法審判,就是因為擔心出現冤假錯案,以至於傷了民心、亂了法紀。所以隻要有丁點懷疑,作為司法監察機構的提刑官,也應該毫不猶豫的展開行動。


    這樣一來,上官雪明提出質疑固然沒錯,而趙亮的主張卻也同樣無可厚非。一時間,場麵陷入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境地。


    姚能主政提刑司多年,要論這個方麵,在場沒有一個人能比他更專業,眼見趙亮的一番話稍稍扭轉了不利的局勢,他連忙道:“趙公子所言,正是下官想要說的。淳化四年,杭州通判常蕭遇刺一案,當地州府經過審訊,認為是常大人的小妾馬氏,夥同外人毒殺了親夫。此案當時震驚朝野,先皇曾親自頒旨,要求當地盡快偵破、從速處決。可是正當杭州府準備對馬氏及一幹同夥行刑之際,兩浙路提點刑獄司馮博彥馮大人在走訪民情時,風聞此案另有隱情,於是在毫無切實證據的情況下,毅然緊急叫停了法場。那個時候,連兩浙路轉運使都親自出麵施壓,力促行刑,可馮大人不肯屈從,堅持要杭州府重新認真審理。最後,朝廷也派出刑部侍郎作為欽差,前往杭州督辦此案,終於令案情水落石出。謀害常蕭的另有其人,而馬氏隻是可憐的替罪羊。倘若不是馮大人及時幹預,她不僅無端冤死,而且真正的兇手也會逍遙法外。那時姚某剛剛入職提點刑獄司不久,所以對這件事記憶猶新,對馮提刑恪守原則的做法也是欽佩不已。”


    他略微頓了頓,向小王爺拱手一揖:“殿下,姚某不才,願效仿前輩,為天地蒼生伸張正義。今天這個軍糧案子,下官管定了,還請您老主持公道。”


    八千歲劍眉一樣,笑道:“行啊,隻要老姚你肯幹,本王做你的靠山,查他個七葷八素!”


    陳堯叟麵沉似水,語氣不善道:“姚能,你莫要以為拉上楚王殿下就可以恣意而為。應天軍糧案和杭州殺官案根本就不是一迴事,宋遼大戰迫在眉睫,你如此胡鬧,等若拖拽大軍的後腿,說嚴重點,與叛國無異!”


    魯進忠也在一旁幫腔:“更何況,陛下已經對行刑的複奏予以恩準,金口玉言,豈容翻改?”


    “照你們的意思,這個案子就不能動了是嗎?”楊宗保氣憤的質問:“穆家為朝廷和將士們兢兢業業籌措糧草,到頭來卻被爾等無辜陷害,天理何在?”


    “你住嘴!”魯進忠怒道:“小小的武騎尉,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說話?本官還沒有問過你擅離職守之罪呢,咱們慢慢走著瞧!”


    陳堯叟轉頭對刑部尚書王倫道:“王大人,這裏是你們刑部的牢房,像這種即將被處死的重要囚犯,沒有公文就要帶走提審,你是不是應該說句話?”


    王倫在心裏把陳堯叟罵了一萬遍,無奈道:“楚王殿下,姚大人,本官和屬下劉敬業二人,因為職責所在,的確沒有其他辦法。你們缺少完備的手續文書,是不可能把人從我們這裏帶走的。”


    八千歲冷冷道:“本王的金鐧也不行嗎?”


    “不行。”王倫硬著頭皮答道:“王命金鐧可以要了下官的老命,卻不能枉縱了國家的法度。不合規矩,無論是您八千歲還是京畿路提點刑獄司,誰都不能把幾個臨刑的犯人領出大牢。除非……”


    趙亮好奇道:“除非什麽?”


    王倫夾在八千歲和陳堯叟中間,可謂兩頭受氣,他實在不願意得罪小王爺,猶豫著說道:“除非陛下點頭。”


    “好!那就陛下點頭!”小王爺冷哼一聲:“反正鬧到現在這個時候了,離早朝也不過半個時辰,本王待會兒就上金鑾殿請旨,看看皇叔他老人家肯不肯重新徹查此案。”


    麵對八千歲的叫板,身為朝廷元老的陳堯叟同樣是不甘示弱,他硬話軟說:“如此甚好。下官也很想知道,陛下究竟會如何聖裁。魯進忠!”


    “卑職在。”


    “你親自帶人守在這裏,”陳堯叟大聲吩咐:“沒有聖上的旨意,軍糧案的人犯,一個都不許走脫,直到明日午時三刻押上法場為止。”


    魯進忠揚聲應和:“卑職遵命!”


    小王爺趙明皺了皺眉頭,沉聲喝道:“曹瑋!”一名王府將領聞聲大步走出,拱手答應:“末將在!”


    “你給本王聽清楚了,帶著麾下兵馬,守在刑部大牢,穆家三口若是掉了半根頭發,我唯你是問!”


    “末將得令!”曹瑋的氣勢力壓魯進忠一頭:“奉八千歲旨意,看護穆家三口,但凡有人膽敢傷害,格殺勿論!”


    他手下的兵丁齊聲怒喝:“遵命!”


    八千歲和王府兵將的反應,著實落了陳堯叟的麵子。他冷哼一聲,看都不看小王爺一眼,甩甩衣袖轉身就走。上官雪明等一眾部下連忙緊隨其後,匆匆離開了刑部大牢。


    臨出門之前,上官雪明還大有深意的凝視趙亮片刻,眼中透出一種莫名的殺機。


    趙亮根本沒搭理對方的挑釁,他幾步走到八千歲跟前,從容說道:“哎呀,看來一場好戲即將上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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