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人臉色非常難看,看我們自顧自聊起來根本沒人搭理他,他坐在那裏憋屈了半天,臉色漲到通紅。


    然後他站起來低下頭向悶油瓶說了句,“對不起,族長!”


    東南亞張家的話事人向族長低頭。


    但悶油瓶沒打算接受,他這點輕飄飄的誠意連狗都瞧不上,我連看都沒看他,繼續和張海客閑聊。


    悶油瓶坐在那裏,一直抱著胳膊看我和張海客,似乎饒有興致的欣賞兩個吳邪麵對麵聊天,也不知他心裏在想什麽。


    其實之前張海客就已經進化得沒那麽像我了,不再是幾乎一模一樣,胖子看了都犯迷糊,估計是他自己也在刻意迴避與我太過相像。


    不然悶油瓶麵對一個假冒偽劣的張吳邪,心裏想必也不會太舒服,張海客這樣的人又怎麽會揣摩不到族長的心思,所以時間流逝,他跟我越來越不像了。


    上次廈門見麵他愁眉緊鎖,緊張到神經兮兮,我見他時,心裏眼裏都帶著小哥受傷的怒氣,看他就煩。


    這會兒他整個人放鬆下來,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間竟然又有了我的影子,有一瞬間連我自己也恍惚,啊,原來我是這個樣子的嗎?


    看著確實還蠻可愛,怪不得胖子瞎子他們老愛逗我,換了我,我也想逗一逗。我轉念一想,他媽的,我拿他們當兄弟,他們拿我當開心果。


    老子心態瞬間要變成爆米花了。


    過了一會我就反應過來了,這次張海客是在故意向我靠攏,模仿我的神態,以求息去悶油瓶的雷霆之怒,罷卻麒麟噬人之威,竟有幾分求饒的意味在裏麵,為誰求饒,不會是他自己,當然是對麵。


    我瞥見他向對麵使了個眼色,那中年男人猶豫一下,還是跪了下去。


    “族長,是我們錯了!吾等莽行天神共憤,人皆可誅!禍起蕭牆,兄弟相爭,上違祖宗有命,下犯張家族規,還冒犯族長您和您的朋友,請族長降罪,吾等甘受責罰!”


    這次還像迴事兒了,不過還差兩個響頭。


    悶油瓶看我和張海客停住不聊了,有些失望,他這才轉頭正眼看那中年人,“起來,我不喜歡這個。”


    張海客送來的那一摞張家族規就放在別館,早就束之高閣了,悶油瓶壓根沒怎麽翻看過,每次看他在那取出來,翻開一頁然後沒一會兒人就睡了。


    看幾個字跟催眠似的。


    我好奇過去翻了翻,媽的,張海客還是用文言文寫的,工整的蠅頭小楷,整頁之乎者也,我心說現在文化都快餐了,怎麽還有人寫八股啊,扔路上狗都懶得看。


    這都什麽時代了,族規這種老舊的東西真的很難去約束現代社會浮動的人心,我感覺悶油瓶根本不在乎張家人的忠誠與背叛,他相信他自己的力量,並以身作則,量力而行,想必也很清楚族規是假的,利益捆綁才是真的。


    他的事業粉裏麵最純粹的大概就是小張哥,沒有算計,隻想讓他的族長和張家好上加好。


    也不知道他哪來的替他族長上進的心。


    那個中年人從地上爬起來。


    悶油瓶看向他,淡淡說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今日我不罰你,他日你自渡因果。你們走吧。”


    那個中年人麵色訕訕,猶不死心。


    他還想問我們在山底水裏的事。


    “這些事不是你能打聽的。”


    悶油瓶一句話差點沒把他堵死。


    我心說老東西你清楚自己什麽身份麽,都他媽張家叛徒了,還有臉跟族長問東問西,跟這種人多說一個字都覺得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給我一句話,你們還要打麽?”


    悶油瓶手按在桌子上站起來,“我的事已經料理完了。”


    他的言下之意應該是,他現在沒事了,有時間也有心情可以陪東南亞張家人好好玩玩了。


    中年人聽他如此一說,低著頭再不敢說話。若論暴力手段,張起靈應該是張家no.1,論行刺暗殺,張起靈得算他們祖宗。


    現在山底情況未明,他們對上悶油瓶等於自尋死路,何況我們背後還有張海客和對麵小花,他們占不到什麽便宜。


    張海客站起來,向對麵先伸過手去,勸道,“都是一家人,何至於你死我活呢?兄弟之間些小齟齬而已,過去就過去了,還沒到不可挽迴的地步,我們就此冰釋前嫌,跟以前一樣。說來說去,大家都是為了興旺家族,是吧,老張?”


    對麵那個中年人老張也站起來,握住張海客的手晃了晃,“你說得對,是我們不對,我盡快帶人迴東南亞。”


    然後對悶油瓶行了一禮,就恭敬的退出去了。


    張海客看他走了,長歎口氣,“族長,我想著能安撫還是安撫了,如今我們一族人丁稀少,畢竟同宗同族,總有三分情誼。”


    我暗地裏翻個白眼,張家總管還真是大局為重,一副憂國憂民的比幹相,上輩子是個泥瓦匠吧,這麽會和稀泥。


    “我們去看胖子。”


    悶油瓶站起來拉著我往外走,神情冷漠,“底線之上,我不在意,底線之下,我不退讓。”


    他沒說清楚他的底線是什麽,我撓頭想了想,難道是張家人不能殺張家人?禁止張家人自相殘殺,保存火種什麽的。


    張海客起身走在我們前麵,他掀開帳篷門簾,隱晦的看我一眼,“明白。”


    出來之後,張海客帶著我和悶油瓶走到他們那邊營地,看來剛才是張家雙方協商的地方。


    胖子這家夥還在張海客營地裏四仰八叉的躺著,小張哥就坐在他旁邊看護,閑著無聊把輸液管調快調慢調著玩,看我們進來他心虛不已,連忙把手放開了。


    我看胖子人事不知,以為他怎麽了,是在山洪裏受傷了麽,不由心裏猛然一驚。


    問了小張哥才知道胖子沒事,就是累的,再加上出水失溫,他這不是昏迷休克,單純就是在補覺。


    悶油瓶堅持讓我也做檢查,可能他聽過申公瞎的匯報了,張海客就讓小張哥找人來看。


    結果初步排查出我有兩根肋骨輕微骨裂,腿部韌帶嚴重挫傷,還有潛水時間過長,引起視力減退。


    我說我怎麽視物模糊了,還以為是轉暈了,眼壓高,不過沒有器質性病變,並不是大問題,應該很快就能恢複。


    胖子這頂帳篷就很寬敞,擠擠能睡三個人,於是我在他旁邊就地躺下輸液。


    張海客和小張哥出去了,悶油瓶坐下守在帳篷裏。


    我問他,為什麽剛才沒出現,從瀑布掉下來受傷了嗎?


    悶油瓶搖頭。


    原來外麵炸山的是劉喪和黎簇他們,炸開山崖之後,沒想到會引發大山洪,跑慢了,幾個人也給衝下水,還跟悶油瓶衝一處去了,他隻好先救身邊人,一個個給拎到岸上去還給小花。


    我問他小花怎麽樣了,他很有深意的看我一眼,然後說小花下水救人好像受傷了,現在也在治療。


    他也是在小花營地換的衣服,是小花給瞎子準備的,我就說怎麽悶油瓶這一身透著低調的囂張,風格很像黑瞎子,敢情就是黑瞎子的衣服。


    不過衣服這東西真的也挑人,同樣一身衣服,黑瞎子師傅能穿出不羈浪蕩,騷到花開,他卻能穿出端莊貴方,暗暗的囂張,真是衣品如人品,不服都不行。


    別的我們都沒有深聊。


    這裏遍地都是張家人,張家人品種奇特,奇形怪狀,悶油瓶也不清楚明裏暗裏有沒有聽奴那樣的順風耳,在一直監聽我們,根本不敢多說。


    沒說幾句話張海客又來找他,他給我和胖子蓋上保溫毯就走了,我閉上眼直接睡過去,太累了。


    悶油瓶迴來的時候我正在做噩夢,迷迷糊糊看到張金錢就在我們帳篷裏翻找我們的包裹,翻到之後就把自己的東西都拿出來打爛了。


    手表,無人機,操作手柄,線纜,我眼睜睜看他找到一樣,就蹲在我們帳篷門口,舉起石頭砸成粉碎。


    全部砸完之後,他坐在石灘上眼神悲傷的望著我,似乎有千言萬語,終究什麽也沒說,手指間還夾著胖子留給他的香煙,已經點著了,他卻一口也不抽,隻見青煙嫋嫋。


    或許他根本就不會抽煙,他是個醫生。


    在他身後水裏飄蕩著一葉紅色扁舟,舟楫無人,像在等著他乘舟遠行。


    最後煙燃盡了,他登上輕舟,輕搖舟櫓,逆流而上,飄忽而逝。


    我看著他消失,知道他是來告別,以後恐怕再也不會入我夢來,心裏忍不住痛了下。


    原來他什麽都不想留下,他隻想質本潔來還潔去,走得清清白白,斷得幹幹淨淨,從此跟我們,跟這世界再無瓜葛。


    醒來頭痛欲裂。


    悶油瓶已經喚了我好久,連胖子都驚醒了,我卻一直沉溺在夢裏醒不來。


    我被夢魘了,隨後我把夢境告訴了胖子,胖子聽完一言不發,我拿出手表,看了半晌,終究還是放下了。


    這個人於我就這麽一點念想,沒了就真沒了。


    這表,應該留給他的愛人和孩子。


    悶油瓶坐在帳篷角落裏,安靜的看了我很久,似乎要把我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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