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血很可憐,因為他經曆了可以說世俗中最為慘痛的事情。


    仕途坎坷,家破人亡,尤其是親眼看到自己的親人屈辱的死在自己的眼前,雖然之後僥幸撿得一條性命,可對於心境上的打擊卻是毀滅性的。


    陳國的百姓也很可憐,被權貴財閥統治了數代,好不容易解脫,卻又被鹿血的惡念所淹沒,尤其是那些無辜的百姓。


    而站在涇河魔胎的角度來說,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因為他與鹿血達成了交易,因為他要活下去,所以需要不擇手段。


    就如同修仙一樣,若是不求長生自在,不若不修,若是不能痛快放縱,不若不為魔。


    寧舒與許緣心沉默的聽著這荒誕卻又無法反駁的理論,內心思緒萬千。


    因為不是一路人,所以無法去替別人考慮很多事情,即使並不同意,所能保證的也就隻有不使自己成為這樣的人。


    與魔胎做交易。


    寧舒此前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這個鹿血能夠活這麽久,從洪荒到當世。因為在如今修行界的認知中,長生早已不可見,就連千年前的人物都不確定是否還存在,更別說是這隨天地初開而生的魔胎,而鹿血的故事讓他隱約明白了這其中的原因。


    隨天地而生的生靈本就先天強大,而魔道更是詭異,在這些條件的基礎上,魔胎結合神道信仰不滅,神魂不散的規則,化神詆為傀儡,寄生在神詆身上,以信仰之力存活下來,可這終究不是正統神道,所以無法滿足魔胎需要......


    推論到這裏,寧舒不禁瞳孔微縮,若是需要定期更換宿主......那麽魔胎活了這麽久,他的手中死了多少神詆?


    他好像發現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


    ......


    老河神是這樣,鹿血是這樣,還有更多的人會是這樣。


    寄生這種事情,放在寧舒前十四年的世俗生活中很常見,尤其是在山林之中。


    比如長在樹幹上借助樹體養分存活的蘑菇,比如寄生在田螺中的小螃蟹,再比如將自己的蛋放到其他鳥類巢穴中的喜鵲。


    太府禮科教授曾講過,這是一種生存的手段,因為隻有這樣做才能更好的活下去,但這是有悖於禮法的,走上的是一條自私自利的道路。


    蘑菇會分去植物上的養分,使得植物枯萎,螃蟹會將田螺裏的肉剔除,然後自己住進去,喜鵲雛鳥會在出生後將原本的鳥蛋全部扔出窩,然後獨享食物。


    這是很多小孩子都知道的故事,因為這樣做在滿足自己的同時完全不會考慮其正主的意思。


    是為不守禮法。


    寧舒甚至有些懷疑,是否天地間的魔道就是這種規則的一種更高層次體現。


    他小時候在平安城外見到過那些饑荒的難民,為了爭奪糧食而不惜背棄同伴親人,也在靜心塔上將這樣的經曆更加的放大化,甚至親身體驗過。


    那些人性中帶著的惡,豈不就是所謂的魔?


    為了生存,可以不惜一切的去尋找食物,然後吞食人肉,甚至連妻兒都不放過,這樣的行為與魔道何其相似。


    這樣一種有過親身經曆所留下的印象,要比書本上看到成百上千個案例來的深刻,所以即使寧舒修仙道,但也能夠無比清晰的感受到這座神廟中所散發的濃濃血氣。


    改變不了。


    寧舒曾經以為,隻要足夠強大,就能改變更多東西,比如拯救他人,比如複仇,但現在他有些懷疑這樣做的效果。


    如果說,當時將鹿血救上來的是他,然後他去勸說鹿血放下心中的惡念,從此走向光明,這一點都不現實,反而很虛偽,或許隻有墮入魔道,與魔胎做交易才是真正適合鹿血的選擇。


    任何不顧他人的實際情況,就想為他人做考慮的,都是一種病態的熱情,或者說也是一種自私。


    這樣做,與魔何異?


    寧舒在這樣從清晰到混亂的思考中有些迷茫,而許緣心則更甚,因為她沒有寧舒那樣真實的經曆,所謂的世界觀都是在一卷卷芽紙上建立起來的,自然更容易動搖。


    “世人千萬麵,你可以是我,我也可以是你,隻要目標是相同的,我們便是一類人。”


    一言說罷,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是寧舒踏上修行後所見到的最不可思議的畫麵。


    隻見鹿血用手輕輕一揮,這內殿中的神像,石柱,石梁,香爐,以及周圍的一切都如同一陣風轉眼消褪。


    身後所走過的石階,石壁上的壁畫,神廟外的涇河也都一並消失。


    而周圍的環境變成了一處洞穴。


    濕冷的氣息透骨而至,滿地都是白色的屍骨,有些嶄新,有些則被風化的殘缺不全。


    很難想象這裏究竟堆積了多少屍骨,它們互相簇擁著,像是一片白色的花海。


    寧舒能感受得到,這些屍骨上都流淌著一種神性,還有不少屍骨上有法意的氣息。


    這些都曾是神詆與修士。


    漫無邊際,一直延續到洞窟以外。


    洞窟裏仿佛剛剛下過一場雨,潮濕的空氣伴隨著土腥味與屍骨的腐朽氣息,有一種形容不出的味道,並不好聞,但很讓人上癮。


    而鹿血此刻就坐在白骨之上,他不再是神廟內殿中那樣有一股平易近人的氣韻,此刻的他渾身散發著陰暗的魔氣。


    因為提前知道鹿血的身份,所以這樣人格的轉變寧舒並沒有太過驚訝,反倒是場景的轉變讓他猝不及防。


    他曾懷疑過這片天地的真假,即使乘舟渡過弱水,走過石階看過壁畫,又在內殿中與鹿血對峙,雖然很真實,但他依然覺得很假,而此刻這個洞府之中,白骨鋪地,潮濕神秘,按理說破開了幻境後應該感到真實才對,可寧舒反而覺得更加虛假了。


    就好比......做了一個夢,醒來後發現並沒有醒來,而是在另一個夢中。


    這是寧舒所沒有遇到過的,以往那些破除幻境的經曆,他都知道那就是虛假的,隻需要找到契機破開就好,但此刻他卻無從辨別。


    震驚之餘,卻見鹿血搖了搖頭說道:“先前講述了鹿血的故事,現在我給你們講一講我的故事。”


    這話說的很詭異,就好比寧舒對袁有桃說,寧舒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我。


    主語之間的相互矛盾很奇怪,但寧舒與許緣心都聽懂了,接下來會聽到的,應該就是涇河魔胎的故事了。


    寧舒心想果然是一個人待的時間太長了,找到能夠說話的人就停不下話匣子。


    心中雖然能夠這樣隨意的想,但眉心後的感知天地仿佛被蒙上了一層霧,隻能跟隨著鹿血的動作去思考。


    鹿血感慨道:“我在這座洞府中出生,卻不想在這裏死去。”


    “世人皆知,涇河水發源於昆侖山下,但卻不知這是才是涇河水眼。自天地初開之時我便在這裏誕生,經過了漫長歲月的沉澱,終於開了靈智,可以出世,也就是所謂的先天生靈。”


    “那時的天地間並沒有什麽國度,隻有萬靈滋長,當看到有人從天空中橫渡而去後,我才知道,原來和我一樣的人有許多。”


    鹿血從寧舒身上收迴目光,用手撫摸著身邊的白骨,沉聲說道:“我比他們晚出生,所以在修為上比不上道祖,天帝,祖巫這樣強大的生靈,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那些後天生靈竟然也有超過我的,這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


    “但畢竟在境界上低於他人,那時的天地間弱肉強食,尤其是我這樣境界不高的先天生靈,很容易就被人煉化,奪取性命,所以為了自保,我加入了妖族天庭,被天帝賜下風雨神碑,成為最初的河域神詆。”


    寧舒想起之前在弱水岸邊看到的那塊斜插在地上,刻有風雨渡三個字的石碑,據說是洪荒前妖族天地敕封的星神敕符,原來是屬於涇河魔胎。


    “是星神沒錯,但卻也是天帝的一枚棋子。”


    鹿血低下頭,露出苦澀的笑,用食指與拇指將手中的白骨碾成粉末,說道:“天帝以諸天星辰作為棋盤,每一個被敕封的星神都是上麵的棋子,而這種棋子,是要在關鍵時候替天帝賣命的。”


    “洪荒那一戰,我等被迫與那些修為通天徹地的人物出手,從而為天帝爭取一絲時間,雖然我歸於天庭後修為大漲,可也不是那些人的對手,身邊那些星神全部隕落,而我被斬了一劍後落入涇河之中。”


    “也許是因為我本就出生在涇河中的緣故,所以並未隕落,相反卻掙脫了天帝的約束,自此我便一直潛伏在這風雨渡水眼之中。”


    鹿血說著說著突然笑出了聲,顯得很是得意,然後接著說道:“後來我看到了妖族天庭的崩塌,聽聞天帝的隕落,心中無比暢快,我知道,正是因為我脫離了天帝的掌控,使得天帝的周天星鬥大陣殘缺,所以他失敗了。”


    “以周天為棋盤,缺了一子他還怎麽贏?”


    “從此我發現,隻有保持自己不滅,未來才有無限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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