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身後那聲並非因為受了風寒而發出的咳嗽,寧舒沒來由的一哆嗦。


    不管修行有多麽困難,麵對的敵人又有多麽兇險,再或者說麵對未知的環境有多麽神秘,寧舒都沒有打心底裏露出過怯弱,但此時的他居然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不是因為沒有勇氣的懦弱,而是一種做了壞事被人發現的心虛。


    不用迴頭,憑借著敏銳的直覺以及潛意識裏的推斷,他十分肯定以及確定那身後咳嗽的主人就是岸邊這套漁具的主人。


    那日他自這裏離開的路途上推理了一番,這杆魚竿上的魚餌明顯不是凡俗之物,那躍出湖麵的家夥也不是普通的魚,那釣他們的必然不是普通人,說不定就是太府哪一位德高望重,有著閑情雅致的老教授,甚至有可能是後山某一位神秘的修行者。


    “咳咳!”見到寧舒依舊傻站著如一根棒槌時,那個人好像有些不滿的又一次咳嗽了兩聲。


    麵對特殊的突發情況,就得采取某些特殊的舉措,寧舒不是那種刻板正義的死木頭,該圓滑的綻放出一朵花的時候,就要綻放出一朵好看的花。


    在用餘光觀察了周圍並沒有可以一下就逃開的路途後,寧舒以極快的動作轉過身,然後也不看那人的臉,雙手相抱,長揖及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極為標準的弟子禮,同時以中氣十足的聲音說道:“見過先生!”


    神朝皇帝陛下姬青臨見狀一怔,他在此蹲點.....等候了七日,遲遲不見當日留下腳印的那人來,當今天子政事繁忙,哪有功夫耗在這種瑣事上,原本想著今日最後一次,若是再不出現便算那人運氣好,沒想到就是這不經意的一來,就能抓個現行。


    更沒想到的是,本已準備搬出大道理教育一番這廝,但這廝如此機靈,想他當年在太府讀書時,隻有他叫別人先生的份,哪有別人叫他先生的時候,平日裏被左一聲陛下,有一聲陛下喚的著實有些膩,這一聲先生叫的人......確實極為受用。


    想到這,皇帝陛下臉色稍緩,心中飄然之餘上下打量了一下麵前這個恭恭敬敬的少年,還準確的捕捉到了少年微抬起頭觀察自己的眼神。


    倒是頗有朕年少時讀書的機靈勁,不過還是差了些火候。


    心中這般想著,皇帝陛下心裏因苦苦等待數日產生的牢騷也散去了不少。


    寧舒不時地用餘光看著那名雖然鬢角有些花白,但依舊精神的中年人,察覺到了浮現於表情上的細微心情變化,直起身來,右手向前一攬,像是酒樓在招唿客人的小廝,說道:


    “先生請坐!”


    皇帝陛下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一掀衣袍,坐在了小板凳上,寧舒站在身後,兩人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一會,寧舒覺得這樣站著也不是辦法,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說道:“那就先不打擾先生的閑情雅致了,學生先行告退?”


    說完後過了三個唿吸,他轉身向後就要離開。


    “站住。”


    寧舒停下即將踏出的腳步,立在原地。


    “迴來。”


    寧舒一臉難過,轉身迴到原來的位置上。


    不知為何,寧舒總覺得這位中年人說出的話有一種莫名的不可抗拒感,不關乎修為,而是一種長期浸染在上位者與生俱來的厚重。


    他暗道一聲不好,在這太府中能遇到的具有這樣氣質的人物,必然是院長那一類的,而太府的當家......好像是傳說中的祭酒,如果是的話,這祭酒有些年輕啊,他想象中的祭酒應該是一個很有威嚴的老者。


    “敢問先生您是......院長?”寧舒覺得祭酒這個名號太過於神聖,所以再三思索下,換了一個籠統又能直指根本的問題。


    “不是。”


    中年男子隻有簡單的兩個字的迴答,寧舒繃緊的心放下了一小截,卻仍然不敢怠慢。


    嗯......不是院長,難不成是副院長?嗯?太府還有副院長?


    “吧嗒!”


    魚竿入水之聲將寧舒飄飛的思緒拉了迴來。


    一坐一站的二人都心照不宣,默默的都確認了彼此的身份,一個是閑情逸致,賞山觀水垂釣的威嚴太府先生,一個是偷偷用了魚竿,丟了魚餌還沒釣上來魚後銷毀罪證,畏罪潛逃的糊塗太府學子。


    “這是你的?”皇帝陛下用長靴點了點旁邊地上的兩道印記。


    寧舒極不情願卻又無法逃避的將眼神移動過去,地麵上赫然印著兩個腳印,看那尺寸,與自己的那兩雙趕路物什何其符合,看那深淺,又豈能是普通人能夠踏出來的,看那印記邊緣的裂痕,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氣息。


    既然都挑明了,寧舒哪裏還敢狡辯些什麽,心中義正言辭,嘴邊卻誠誠懇懇的迴答道:“是學生的。”


    “力氣不小嘛!”皇帝陛下笑道。


    寧舒心想不愧是太府的先生,自己那日使足了境才踏出來的印記被說的像是街頭掄大錘賣藝的把式,不過這樣的灑脫與接地氣倒是蠻符合他現階段的胃口。


    姬青臨自己也是在太府學習過的,看著自己的師弟師妹中能有這樣一個出彩的人,心中自然是大感滿意,再想起那個同樣也是這批太府學子中名叫寧舒的出色少年,更是歡喜,臉上也不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站的可累否?”


    “學生不累。”


    皇帝陛下聞言又笑了笑,不知從哪摸出了一個小板凳,招手示意寧舒坐過來說話。


    兩道身影,一道厚重如一座巍峨高山,另一道就像是一株挺拔的楊柳,兩種截然不同的風貌呈現在湖邊。


    很是和諧。


    “妖文,不錯不錯,以後想去那十萬大山闖闖?年輕人是得多出去曆練曆練,看看不一樣的天地。”


    “你說我?說是教書也沒什麽問題,隻不過我要管的人可多上不少哩,學的東西也多著呢。”


    “坐在這裏當然是釣魚啊,不是我說,你小子上次怎麽搞的,釣個魚都釣不上來,丟人了啊!”


    ......


    ......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就是這麽奇妙,有時候兩個陌生的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遇上,更別說成為可以交談的朋友。


    更多的時候,往往是在街頭上的擦肩而過,緣分淺的也僅僅隻會是相視一笑。


    而跨越年齡界限還能坐下來好好聊天的人,通常都是很有趣的人,這樣的有趣不隻是言語上的風趣幽默,而是一種思想上的相互吻合。


    寧舒此時就有一種感覺,雖然他不知道這個中年人的身份,但他的談吐以及思想都帶給寧舒一種浩瀚如星河的感覺。


    很博學,很有深度。


    而在姬青臨的眼中,這位擅自闖入自己私密領地的莽撞師弟似乎也不是那麽突兀了,反而那樣的清淡,安靜讓整日裏麵對著那些奏折,大臣,公事的皇帝陛下感到舒適。


    總之,寧舒要比他那死板的皇弟站在這裏要順眼的多。


    這大概就是吃膩了大魚大肉,偶爾看到碗青菜粥也覺得很好吃的道理。


    以往都是皇帝陛下一個人坐在這裏一個人放空,這下突然多了一個頗為投緣的後輩,說的話也不免多上了許多。


    朝堂上的諸位大臣哪裏能想得到,平日裏一言不合就威嚴如山的皇帝陛下會這般話癆。


    “你先前在此處佇立似有感悟,可否與我交流交流?”皇帝陛下拍著寧舒的肩膀笑著說道。


    寧舒將自己觀魚時那一番對魚水自由的感悟說了出來,不料卻引得了中年人更大的笑聲。


    “你眼所見卻不一定會是真實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這魚在水中,在你看來活得是很滋潤,但在我看來卻是被困於水中,無法享受到水之外更大的天地。”


    寧舒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皇帝陛下摩挲著手中竹條製成的魚竿,看著水中遊魚繼續說道:“古時龍宮之主設有龍門,起初本意便是為了天下水族而著想,隻有躍過龍門的水族生靈才能得享大道,天地間皆傳躍過龍門者會得到蒼龍一族的無上傳承,實際上,比這傳承更重要的是離開那水域。”


    “這片天地間大多數人都擺脫不了束縛,就連那大神通者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得大自在,這片天地就可看作是一汪巨大的湖泊,而你我皆是其中處於困境,並且不斷在掙紮的魚兒。”


    “你看那魚兒,他們可以選擇繼續在水中遊動,這樣雖然可以平穩的度過一生,但有很大的概率會被比它們更高一階的東西決定生死。”說到這,皇帝陛下手中魚竿向上一甩,不知何時,那魚鉤上已然掛著一條金鱗鯉魚,尾巴不停的撲打,爆發出極強的求生欲。


    “你.....這鉤上沒有餌料啊。”寧舒提出自己的疑問。


    “誰說沒餌料就釣不上來魚!”皇帝陛下驕傲的說著,解下魚唇上的彎鉤,隨手將那尾鯉魚扔進湖中。


    “你看這魚兒若是那天上的雄鷹,我就無法用手中的魚竿約束住它。”


    “可雄鷹也並非就沒有天敵啊?”寧舒想起小時候讀到過的一物降一物的大道理。


    “所以就需要抗爭,而抗爭的前提便是自己要足夠強大。”


    “這就是修行者為什麽努力要在長生路走的很遠的其中一個原因。”


    “這些魚兒困在湖中,而天地眾生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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