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舒剛才一直在觀察周圍的動靜,因為這大堂中人流來來往往,遊走於桌椅之間的小廝大多都......認得他。猛然一聽袁有桃這麽一問,他便下意識迴答了出來,其實本來就是很誠實的迴答,因為他真的去過花魁雪散的房裏取過太府考核的真題試紙,但在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場合,對著這樣一個人,說出這樣一個迴答,難免顯得會變了味。


    在青樓中進一個女兒家的閨房,嘖......


    古今多少風流逸士無不是拜倒在那閨房裏的十丈軟紅中,纏綿於那鴛鴦紅塌上,更別說是這洛城頭牌青樓中的頭牌花魁的溫柔鄉,更何況,據說這花魁雪散還是個清倌人兒。


    拋開地點場合不說,就算是尋常女兒家的閨房,若是能讓男子進出的話,那也不是一般男子。


    寧舒這簡單兩個字的迴答在袁有桃這樣的紅堆雪常客的耳朵裏就像是自己朝思暮想,想要又得不到的美好事物被別人輕易的得了去,又像是自家村裏住在隔壁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王,突然間有一條綿延數裏的儀仗隊駛來,領頭的人跪在那扇破爛的,風一吹就吱呀吱呀響的木門前,看著衣服上補丁一層疊著一層的糟老頭激動的說道陛下我們可算找到你了,趕緊迴宮吧!


    於是他幾乎驚恐的叫了出來。


    寧舒後悔的念頭完全跟不上袁有桃吃驚的動靜,他還沒來得及用手捂住袁有桃的嘴,那一聲帶著憤慨的禽獸便已傳了出去。


    更不巧的是,大家都在聚精會神的欣賞著這燕歸舞,場中本就隻有琵琶古琴聲,袁有桃那一聲喊剛好卡在樂曲輾轉的某一個間隔內,隻是一聲,寧舒與禽獸四個刺耳的大字便傳遍了整個大堂。


    眾學子們更多關心的是後麵的禽獸二字。


    而紅堆雪上上下下,從端果盤的小廝到台上翩翩起舞的佳人們則明顯更在意禽獸前的那一個人名。


    小廝們端著上麵盛放著精美點心的手停在半空,想起春末夏初那個一開始悶著頭到最後一臉輕鬆淡然走進樓內的少年郎。


    管事站在圓台右手方,弓著腰負在前方的雙手微微僵硬,想起那個進出後院如同進出自己家的,腰間配著劍,意氣風發的讀書人。


    圓台上舞動著的姑娘們停下了舞蹈,想起那個看上去清澈幹淨,知禮數,懂分寸,少年氣十足,還頗有些神秘的,失蹤後令人時常掛念的......薄情男子。


    一時間,大堂中的氣氛有些尷尬,眾人望向聲音傳來的那個旮旯拐角的桌子。


    管事看著那張稚嫩的麵龐,覺得那上麵的幾粒雀斑真真是惹人眼,腰間那一柄佩劍簡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春末之時不知蕩開了多少屋簷雨幕與門前流蘇,一眼望去便不想再看第二眼,因為正是記憶中那個抱著書卷走進又走出,將纏綿青樓當作讀書地的少年郎。


    想到這他不禁心頭一陣苦澀,心道這都兩個月沒見,你為何又要迴來,這樓裏姑娘們好不容易當你是死掉了從未出現過,你為何閑來無事又要來撥弄她們的心弦?


    紅堆雪的一眾姑娘們自打那個雨天後再未見過那個討人喜的小男孩,本想著是因為要準備考核,抽不開身,可一連兩個多月,一個夏季都熬成了秋,那個名叫寧舒的男孩居然一次也沒有來過。


    於是討人喜的小男孩便成為了無情無義的薄情男子,曾有那麽一段時間,樓中女兒家們根本提不起精神,整日悶悶不樂,跳舞也沒有靈魂了,連胭脂都不想擦,腦海裏那可愛的雀斑也變成了醜陋的象征,清秀的麵龐也變成了刻意的偽裝,瀟灑的佩劍更是成為了粗暴野蠻的代表。


    乙舍的眾學子們早就在考核放榜那日聽聞寧舒能橫趟這天字第一號的青樓,但除卻金維騏等寥寥幾人真的見過以外,其他學子也隻是聽說罷了,就算當時有金維騏與袁有桃的肯定,隨著時間的經過,眾人也都將此事拋到了腦後。


    這一聲叫喊卻將眾人的記憶又喚了迴來......


    橫趟紅堆雪。


    進出樓子如迴家。


    花魁搶著與他賞花賦月。


    昔日裏那些被提起的豪言壯語重新迴到了學子們的腦海裏,紅堆雪的大堂,台上的花魁,角落的寧舒,場中的學子們,一切條件都已具備,學子們安靜的張望著,好奇之中帶著興奮,興奮中又有一點質疑,準備看一看少年是如何橫趟這天字第一號青樓的。


    但樓中仿佛隨著袁有桃這一聲叫喊變得凝固了起來,台上的歌舞已經停了下來,小廝們依舊愣在原地,管事的臉上陰晴不定。


    沒有什麽想象中熱情奔放,扭著腰肢的說上一句:“爺,您可算來了”這樣的歡迎,也沒有下人點頭哈腰的迎接,更沒有老媽媽揮著手帕,帶著所有姑娘從樓梯下款款走下的盛大儀式。


    很安靜。


    等著青樓中最壯觀場麵的學子們見此場景不免有些失望,當中有擅長察言觀色的人,看到那些小廝,管事,佳人們的表情好像對寧舒這個名字並不感冒,但場中的氣氛很詭異。


    不隻是大堂內的乙舍學子,樓上包廂聚會的以南越王家才子王予懷為首的南方諸國學子也紛紛走了出來扶著欄杆低頭看著下麵的動靜,見到場下主角又是那個叫寧舒的人後,興趣更大了。


    考核出榜力壓王予懷,天涯觀二層樓不是修行者卻整日過去看閑書的那個人,在這些外國學子的眼中,這個名叫寧舒的少年就是在與王家才子較勁,王予懷是修行者,每日去樓中打坐修煉很正常,可你又不修煉,也和大家一樣都記不住二樓那些修行典籍,每日去樓裏作甚?


    要知道連你一個凡人都能堅持下來,那些在二樓修煉的天涯八子更是卯足了勁修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寧舒著實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你看那花魁雪散姑娘臉上的神情就知道寧舒那廝能橫趟紅堆雪定然是謠言,看那架勢,換作是我的話,聽得這一聲禽獸,肯定上去甩兩耳光!”欄杆邊有人嘲笑道。


    圓台上的眾女看到角落裏那個青澀卻挺拔的身影,一時間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喜悅,羞惱,埋怨各種情緒充斥,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於是將目光看向領頭的雪散。


    花魁雪散最先作出反應,隻見她雙手提起身下及地的裙擺,無視一旁的樓梯,竟是從圓台上直接跳了下來,那等淩厲豪爽的氣場使得因為學子們聚會而有些擁擠的大堂都讓出了一段空白的道路,而路的盡頭便是寧舒坐在角落的那一方圓桌。


    跟在雪散身後的是台上的眾舞女,舞女身後跟著的是在台後準備表演天妖舞的佳人們,於此同時,二樓,三樓傳來一陣鞋底與樓地麵碰撞的聲音,一扇扇門被推開,一個個花容月貌的佳人從門後走出,有的整理著衣衫,有的邊走邊往臉上擦著粉,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下樓。


    樓下有什麽?


    樓下有一位少年。


    青樓女兒家們風風火火,帶起一陣脂粉味的風,雪散首當其中的快步走到少年郎桌前,看著眼前這個失蹤了兩個多月的人兒,臉上陰沉的像是要滴下水來。


    要問女兒家最恨的是什麽?


    必然是薄情男子。


    撩動你心弦卻又不肯與你承諾的負心漢。


    自我滿足後揮揮衣袖消失不見的薄情郎。


    對於這樣的人,或者說對於這樣一個犯了錯還敢迴來的人,姑娘們的彈琴煮茶的一雙玉手早已備了多時,隻等唿唿風聲後的皮肉相遇。


    但看著臉上那幾粒可人的雀斑,又感受著少年身上因為做學問而愈發濃厚的書生清澈氣息,再加上更為看不透的神秘感,萬般感受交雜,最終匯成一句話。


    “最近還好嗎?”


    花魁雪散溫柔中帶著疼惜的問道,彈琴煮茶的一雙玉手緊攥著衣袖,顯得極為關心,袁有桃識趣的挪開屁股騰出一個位置與一大片空地,頓時一眾青樓姑娘們將角落這個小圓桌圍了起來。


    有姑娘抿著抹了唇脂的嘴唇埋怨著這兩個月為何不來,為何也不寄一封書信?


    有姑娘氣憤的怒斥是不是那太府的課程安排太滿,有沒有累著?


    有姑娘一手拈起一塊糕點,一手在下方托著,送至少年嘴邊,嘴上不停的說著是不是沒好好吃飯,怎麽都瘦了......


    有紅堆雪兩大明珠之稱的雪散與湫婠分別坐在寧舒左右,一個用手中絲質手帕擦著少年嘴角的糕點殘渣,另一個沒好氣的捶著少年肩膀,溫柔的嗬斥他沒良心。


    與喧鬧的角落圓桌不同的是,正中的大堂以及樓上的欄杆依然很安靜,眾人都在接連不斷的震驚中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他們看著那角落中的嬌聲豔語,看著自己同窗身邊圍繞著的驚為天人的兩個佳人,早已傻了眼。


    金維騏怔怔地看著那個少年,半晌後震撼的感歎道:“我知道他與此地有些關係,可沒想到是這樣的關係!”


    “原來橫趟紅堆雪是這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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