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托起她的小臉,瘦骨棱棱的指尖不小心戳到她的下頜。


    他已瘦的不成樣子,生怕她嫌棄,卻還是忍不住去撫摸她。


    十年了。


    十年了。


    “朕至今都還記得你的模樣。因為朕為你畫了很多像,所以即便是一百年,朕也不會忘記你的模樣。”


    乾清宮朱紅牆壁上掛滿的人物掛畫掀起層層海浪,淺紫長裙的女子麵無表情地望著給她作畫之人。


    自三日之前的那事後,陸小桃已與太子三日未說過話。


    她極為自覺地睡去了另一間艙房,白日幾乎不出房間,隻待在屋內練字作畫。


    趙灼讚她:“勤能補拙,笨鳥先飛。”


    陸小桃不理他,她今日憑著本能在作畫,漫無目的地在紙上胡亂一通,再定睛看時,她與趙灼皆一愣。


    畫上之人身量八尺,麵如銀狐,一襲淡青衣袍襯的男子麵色孱弱。


    但他並不孱弱,這隻是一種假象罷了。


    她知道他衣衫下的遒勁身體和有力的臂膀,即便他那時討厭她,在那張別院的小榻上,他的雙臂依舊緊緊將她禁錮,她力氣已很大,依舊掙脫不開他的束縛。


    張束?


    陸小桃疑惑地看著畫上之人,不明白為何會畫到了他。


    她字雖未完全認清,可丹青的進步卻很快,可以用極有天賦來誇讚她。


    所以,她簡單勾勒的幾筆,不僅她自己看明白了,便連趙灼都看出了畫中之人是誰。


    畫紙瞬間便被趙灼攥在掌心揉成一團,他緊擰著眉宇:“陸珠,你既然已是太子的女人,便應收心了。”


    “你在修竹小院中曾與我說過,說太子對你極好,你如今心裏隻有他。陸珠,這句話不管是你的真心話還是虛偽之言,即便你是裝,也都要裝成如此。”


    “……”


    看著他大步而去的身影,陸小桃緩緩吐了口氣。


    她如今心裏已沒有任何人,不管是張束還是太子,三日之前,她已徹底死心。


    .


    午膳之時的氣氛格外沉寂,四人坐在同一張方桌上用膳,其中有三人麵容沉靜,寂然不語,隻有趙灼在這莫名氛圍下越感壓抑。


    陸小桃胃口極佳,喝了一碗什錦蜜湯,吃了幾塊棗泥山藥糕,還夾了幾筷金絲銀耳便已飽的差不多。


    不過太子未鬆筷她自然也不能鬆。


    百無聊賴小口吃著素錦之際, 眼前已多了一碗紅棗桂圓蓮子湯。


    陸小桃垂下眸子:“謝殿下。”


    崔銳並未應答,夾了一塊板栗燒雞至她碗中。


    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道菜,陸小桃垂眸,沉默一瞬,還是沒吃。


    忽地,一直未說話的沈玉容突然起身,手中執著一盞白玉杯,倒滿清酒,走至陸小桃身前,盯著她的雙眸,將其一飲而盡。


    女子右臉的紅印已消,隻是好像比之前消瘦了些,眼睫下漾著一圈淺淺的烏色。


    “那日臣女失儀,請奉儀不要放在心上。”


    趙灼和陸小桃皆因此話而望向她。


    沈玉容眸光未去看沉凝如水的男人。


    昨日他來找她,並且警告她。


    他似乎沁著風雨而來,所以出口之言字字誅心:


    “孤與你說過,陳年舊事已矣。她既然已是孤的奉儀,你的禮數周全便應該一個不少。你三番四次挑釁於她,藐視皇威,一次次無視孤的警告,沈玉容,孤忍你已久。”


    “崔銳,你這招對我並不管用。”


    “啪——”一聲,烏勇一腳踹在她後腿腿窩處。


    猝不及防下,沈玉容猛地跪趴在地。


    崔銳踱了兩步至她身前,居高臨下,語氣陰狠:“現在還管用嗎?”


    “姑娘。”梅香見此慌慌跑來,卻被一柄玄色劍鞘橫擋開來。


    滾滾江水拍擊著船身,滔滔浪聲中,一抹荒蕪湧上心頭。


    沈玉容怔怔抬眸,男人雙眸籠著的深沉晦色她隻看透七分,但這七分中全是對她的俯視。


    十歲之後,她跪過皇帝,跪過皇後,卻從未跪過太子。


    她已忘了,跪在一個高高在上有權有勢的男人眼下是什麽滋味。


    就如此刻一般,他無意間的一瞥竟讓她雙膝發軟。


    後背四肢冰冷顫栗。


    仇恨憤懣將她心間充斥。


    她狼狽地趴在甲板上隨著江水沉浮,屈辱地聽著男人麵無表情道:“若你再如此不識抬舉,孤便讓你永遠留在這片江上。”


    沈玉容不可置信地望著男人絕情的背影,伸長的脖頸直到長袍的雲紋在拐角消失才慢慢垂下。


    梅香驚懼不已,淚流滿麵:“姑娘,盧府的三姑娘說的對。如今奉儀得寵,太子的心都在奉儀那,即便您受了天大的委屈太子也不會在乎,咱們便別與奉儀硬碰硬了。”


    是,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


    所以,她要活著迴到京城,再行報複之事。


    在陸小桃不明所以的眸光下,沈玉容雙手相扣,彎腿屈身,恭敬福禮。


    “臣女之前僭越,奉儀還請受玉容一禮。”


    趙灼揚了揚眉,瞥了眼太子,崔銳平靜品著茶,未看任何人,一言不發。


    趙灼又望向陸小桃,在度過最初的驚詫後,她已淡然如水,並未迴話。


    沈玉容雙腿微屈,弓腰福身,未因這安靜而放棄。


    沉默寂然中,馬進突然開口:“太子,烏勇說您有一封密報需要及時批閱。”


    崔銳這才不疾不徐起了身,深深看了眼陸小桃後大步而去。


    陸小桃不知他又在耍什麽把戲,但自己總歸不太在乎就是了。


    趙灼急忙跟在太子身後,這女人之間的把戲他看著滲的慌,他自認為並不適合呆在此處,所以慌慌溜走。


    一時之間,四處隻有她與沈玉容和伺候的丫鬟們。


    陸小桃若無其事地夾了兩塊板栗燒雞,嚐了兩口便沒了興趣,捏著手帕擦了擦嘴,看都不看依舊行禮的沈玉容便大步而去。


    一時無事,她懶懶地靠在船欄邊凝著江麵。


    這幾日一直都是風和日麗之態,這讓陸小桃的心情頗為不錯。


    且這次坐船倒比來時要輕鬆很多,她也沒有什麽不適。


    就是有些無聊罷了。


    陸小桃凝著不停追逐渡船的江魚,鬱鬱不樂地撅起了嘴巴。


    此景被踏出艙房的崔銳瞧見,淡淡開口:“此處風大,為何用完膳後不迴去休息?”


    淺紫裙擺上的繁複暗紋在清風吹拂下曳起褶皺,陸小桃斂眸福身:“臣妾隻是想出來透透氣消消食,太子如此說,臣妾便迴去了。”


    崔銳負手望著她,不言。


    陸小桃輕笑,起身緩緩從他身前越過。


    “等等。”看著她離自己已有一丈有餘,崔銳突然開口。


    陸小桃腳步一頓,轉身望向出聲之人。


    崔銳正凝著她,語氣不疾不徐:“不是想讓孤給你畫像?”


    畫像?


    陸小桃想著,她對此早已沒了興趣。


    “畫像實在耗費精力,殿下公務繁多,臣妾不敢叨擾,便不想畫了。”


    她緩緩吐出的言語讓崔銳的眸光不由定格在她倔強的眉宇上。


    她仗勢欺人的模樣如今還在他腦中搖晃,他平生最討厭無狀之人,偏偏這女子恃寵而驕還越發肆無忌憚,他甚至還未來得及斥她,她便一副與自己拉開距離之態。


    這幾日未與她說話也是想讓她反思一番,誰知她竟又鬧起了別扭。


    這一切讓崔銳有股啼笑皆非之感,他抱胸睨了她一瞬,大步上前,在她連續幾步後退中,團住她的手掌,將她往屋裏一拉。


    “不愧是孤的好奉儀,孤倒還未覺疲累,奉儀便替孤擔心起來了。有此奉儀,夫複何求。”


    艙房內四麵窗欞全開,海天一色與孤鶩翻飛,再配著坐在方桌上麵無表情的美人,一副渾然天成的大作。


    陸小桃被他強行拉進屋時已有些不悅,此時抿唇躲避他過於炙人的眸光,心中越發煩躁。


    她沒有忘記三日前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隻覺他虛偽的過分。


    可她如今身份,又隻能配合著他,看他如何演著喜歡自己,看他何時暴露自己心境。


    最終,她所有心緒都化為一抹平靜,比之一側的江水還要無波無瀾。


    她的這抹偽裝被崔銳盡收眼底,他眉梢一動,輕笑開口:“奉儀確定保持如此表情?若是畫出來不滿意可會找孤鬧?”


    陸小桃本不想作畫,可為了不與他多說廢話,幹脆應聲:“臣妾自然不會。”


    伴著女子淡淡的聲音,崔銳斂眸,執起畫筆,俯身在書案前潑墨揮筆。


    即便不看她的模樣,他也知曉她眼尾是如何上翹,下頜是如何弧度,麵上又是如何媚態。


    每一筆,每一勾,都熟稔無比。


    殘陽鋪斜,半江殘紅。


    方桌旁的女子已經托著香腮困乏睡去,半遮半掩的小臉上同樣灑著氤氳的橙色光亮。


    崔銳眯眸瞥了她眼,又望了眼畫卷上怨氣滿滿之人,突然低笑一聲。


    他抬步邁去,小心掰過她的頭顱靠在自己的胸口,手掌撫著她的背將她抱至懷中,大步穿過這間屋子。


    待看見馬進時給他渡了抹眼色,而後才朝最裏間的艙房而去。


    待他離開,馬進連忙進屋,便見不遠處的桌案上鋪陳了一張長軸畫卷。


    其上女子正是奉儀,卻是比從前少了幾分古靈精怪,多了幾分別扭和淡然。


    馬進一邊猜測著奉儀此次又要鬧多久,一邊極小心地將畫軸展好,準備一會兒就掛於太子與奉儀的屋子裏,讓他們日夜欣賞。


    這畫上的女子豐腴圓潤之態,與從前處處尖銳的陸小桃相比,卻是多了一絲曆經波瀾的平靜和隻有她才知曉的淺淺厭意。


    但不能否認的是,這畫是極美的,虛實相生,墨色渲染間竟有一抹渾然天成的空靈之感。


    可陸小桃卻並沒有欣喜之情。


    自己念念不忘,從東宮一直覬覦到江寧的畫像就如此地擺在自己眼前時,陸小桃竟發現也不過如此。


    因為她要的是作畫者在勾勒她時的專注和沉浸,是描摹時的愛戀與情緒,可如今她發現,那副狀態也是他偽裝的罷了。


    她已不會再被他欺騙。


    夫子曾與她說過狼來了的故事。


    信一次是她陸小桃傻,兩次是她陸小桃癡,三次是她陸小桃蠢。


    沒有第四次了。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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