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暴雨連綿幾日,今日還有些淅瀝小雨。


    農書有雲,仲夏之時,正是青桃成熟之際,褪去青綠、苦澀,入口多汁,舌尖甜蜜。


    陸小桃,十五歲,京城人氏?


    這原本是他為陸小桃親手置辦的戶籍和路引,一待迴到東宮,便由馬進交予她手上,再告知她,這生於陸家村的青桃又澀又小,但長於東宮必定盈盈欲滴。


    但他臨時改變了計劃,這顆青桃生於野,長於野,不安於室,沒有真心。


    困於身側隻能搖墜枯萎,兩看相恨,不如各自安好,相忘於江湖。


    馬進看著那位不喜形於色的男人擰著眉走神了片刻,忽地瞥向下首的知府,再次重複道:“你剛剛道她是何名字?”


    即便知府再是遲鈍,此時已從男人疑惑的表情中發現了端倪。


    他小心翼翼重複道:“叫陸小桃。”


    崔銳食指扣了兩聲椅背,輕掃了眼下首之人驚異的眸光,眾目睽睽之下,徐徐起身,一步一步走至了那知府身側,伸出手指抽走了他掌中公文。


    輕輕翻開這本薄冊,他眸光一路從第一個遇難者的名字劃至最後三個大字。


    “陸小桃。”


    忽地,他心中墜入了一抹強烈的不安與心慌。


    他執著這本薄冊又一步步坐迴太師椅上。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太子將冊子橫陳案前,深邃似潭的雙眸一寸寸地掃著冊上的每一個字,而後又停在最後。


    亦不知到底是何字,竟讓太子伸出修長的指腹摩挲了幾許。


    陸小桃。


    崔銳緩緩暗歎,這是個頑劣的女子,亦是個執拗的女子,還是個貪生怕死的女子。


    聰慧至極,狡詐至極,惜命至極,沒臉沒皮至極。


    這般至極之人,又豈不知曉暴雨渡船的危險。


    他給了她一張路引,一張戶籍,十萬兩銀子,江寧的兩套宅子與一處京城的別院,皆是她住過之處,皆是她熟悉之人。


    她又怎可能跑去金閶?


    崔銳眯了眯眸,眸光輕探向從屋簷下墜落的潺潺雨滴。


    忽地,他起了身,在眾人詫異與不可置信的眸光下,緩緩開口:“來人,傳孤的指令,全力打撈惠寧江,一日之內,務必將名單上的所有人都打撈出來。”


    知府先一步反應過來,剛要迴答太子這幾日連綿暴雨,洪水堆積,一日之內恐怕不太可行。


    可在太子麵無表情的注視下,話極快咽進喉間,無奈大喊道:“臣遵旨。”


    江寧官員悉數退去,隻剩下立在廳內的趙灼。


    從最初的震驚迴神後,他大步跨至案前,眸中盛著焦灼和怒火:“表哥,為何我這幾日沒見到陸小桃?你又將她藏到哪裏去了?”


    崔銳卻淡淡瞥了他一眼,直接越過他,路過烏勇時,冷聲吩咐:“不管用盡任何方式,立刻派人搜索江南等地,勢必將陸小桃找出來。她不可能死,一定就藏在某個地方。”


    烏勇聽罷,嘴唇蠕動幾下,想說什麽,可觸到太子沉冷的眉眼時,隻是重重頷首,快步走出屋內。


    凝著烏勇大步而去的背影,崔銳凝重的鳳眸中,翻湧著勢不可當之色。


    他自然懂烏勇的未盡之言,他在問,他們二人已經結束,若是找到陸小桃該如何處置。


    此次她的行為實在過分,已經比修竹小築那晚的言行更加無狀,他已然後悔放開她任她胡鬧。


    一切皆是他的過錯,這女子本就是塊頑石,他卻以為數月便能改變其性情,半道遇了挑釁,竟就挫敗放棄。


    以後,他絕不可能再犯如此低級錯誤,即便是一輩子糾纏不休也不能再讓她如此頑劣。


    若是找到她自然是鎖在身邊,這輩子嚴加管教,再不可能讓她有絲毫玩鬧之舉。


    趙灼見表哥不言,心中的猜測讓他頗為焦灼和慌亂。


    他略顯絕望地上前幾步,執著地盯著男人墨色濃沉的眸子:“表哥,她一個弱女子跟著你來江南,你竟就這樣讓她瞎跑?你知曉,她對你有多深情嗎?”


    深情?


    睨著趙灼麵上的質問之色,崔銳麵上微微壓抑了幾分,鳳眸中翻湧著的墨色讓他兩側的手掌慢慢收攏成拳。


    他收住湧至胸膛的嫉恨之色,淡然如水的嗓音帶著沉悶的堅定徐徐溢出:“上一次她於京城跑丟,孤能將她捉迴來,這一次,孤也定能將她捉迴來。”


    望著淡漠又篤定的男人,趙灼咬了咬牙,沉聲開口:“希望表哥說到做到。”


    而崔銳已抬步跨過他身旁,朝著門口邁去。


    接連下了幾天暴雨,即便奴才們每日都勤加打掃,院子裏依舊蘊著深淺不一的小水坑。


    錢氏原本準備於三日前在府中辦一場賞花宴,一是為活躍府中壓抑氣氛,二是想探探那女子身份。


    誰知她發出邀請的當晚,太子不僅直言此女子與他毫無幹係,第二日那女子竟悄無聲息地離去,讓府中之人的諸多猜測都化為了泡影。


    不過此事來的突然,忘的也快,不到一日,眾人注意力便被江南巡撫案再次吸引。


    原是趙灼在範豐茂府中,搜出了整整一百萬兩白銀。


    元鼎二年,整個江南的賦稅也一共才四百六十萬兩。


    以他那點俸祿,不知得攢到何年何月。


    此事一出,整個江寧因此嘩然。


    原來那瘸腿男子句句屬實,既然貪墨為真,那麽他結黨營私必也為真。


    百姓民怨沸騰,皆道與他有牽扯之人都得一個個揪出來才是。


    此事正鬧的沸沸揚揚之時,江寧去往金閶的渡船竟然側翻了,船上二十多人無一幸免,又讓江寧籠上了一層灰朦之色。


    錢氏沉寂多日,見府中之人麵有鬱鬱,趁著雨勢漸小,便攜著諸多女眷於廊廡下閑庭信步。


    其中,盧沛柔、盧嬌然與沈玉容皆在其內。


    她們聲勢雖浩浩蕩蕩,卻也井然有序,以錢氏與沈玉容為首,盧嬌然與盧沛柔在側,其餘皆緊隨其後。


    錢氏拍了拍沈玉容的手背,打趣道:“我們盧府可是沾了玉容的光了。”


    沈玉容與錢氏打過交道,知道這是位看著和藹實則成算極多的婦人,於是微微一笑,柔聲迴道:


    “該是玉容承了盧府的情才對,若不是盧大人盧夫人讓玉容暫住於此,玉容的身體不一定好的如此快。父親常說江南佳麗之地,就屬江寧最為靈秀,玉容如今一看,倒覺父親說的哪裏是景,分明是人才對。”


    錢氏隻覺她此話說的滴水不漏,心想著不愧是翰墨詩書之族培養出來的女子,美貌學識樣樣不差。


    錢氏笑了笑,繼續說道:“說來也巧,你父親亦是在你這個年歲遇上嬌然的父親。他們二人同為青州人氏,又一同赴京趕考,途中發現誌趣相投引為知己。一晃竟也幾十年過去了,他的女兒竟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大方。老身雖為女子,可也喜歡賞心悅目的女子,你不僅讓老身眼前一亮,且若不是你來,太子如今在府中,亦不知該如何的沉悶壓抑。”


    說話間,一群人已步至正廳。


    三三兩兩的官員從屋內踏出,皆是沉悶嚴肅之色。


    這讓錢氏心頭微微一緊,自江南巡撫案開始,太子性情越發不可琢磨,眼看府內日日陰雲密布,便連錢氏都感到戰戰兢兢。


    她瞥了身側女子一眼,心中已有成算,說時遲那時巧,便見一襲玄袍從屋內凜凜踏出。


    “老身參見太子。”


    沈玉容抿了抿唇,垂下眸跟著恭敬福身。


    崔銳腳步一頓,緊繃的麵色即便有所舒展,亦是盛著微微寒涼。


    他側過身子掃了眾人一眼,眸光落到錢氏麵上,上前一步扶起她:“盧夫人不必拘謹。”


    對其餘人平靜開口:“都起身吧。”


    太子今日的心情明顯不悅,在場之人都發現了這一點。


    錢氏微微一笑,餘光在表情淡淡的女子與壓製沉戾之氣的男子麵上瞥了一眼,徐徐開口:


    “三日之前,老身原本準備與這府內辦一場賞花宴,卻不想天公不作美,倒打的老身措手不及。


    今日雨已見停,明日便該見霽,老身便想著與玉容在後日重擺一場花宴,若是太子屆時同來,必定蓬蓽生輝。”


    話剛說罷,錢氏卻須臾未聽太子迴話。


    她心下一緊,還以為說了什麽不該說之言冒犯了太子,剛準備惶恐開口,一旁的沈玉容已淡淡出聲:“太子,夫人亦是一番真心,這番情誼天地可鑒。”


    神情雖然端得大方從容,言談亦是柔聲細語,可對於太子,卻有種莫名的倨傲之情。


    在場自然是無人敢這樣與太子說話的,除了被太子極為珍重的沈玉容。


    沈姑娘不過說了一句話,便讓太子微微俯首,笑望向錢氏。


    “夫人無需惶恐,孤剛剛不過是想到了孤的奉儀罷了。夫人三日之前邀她來賞花宴時,孤正與她置氣,卻不想她生了孤的氣跑出府去。孤想著,若是她來參加夫人的賞花宴,以她的跳脫活潑性子,應當是極為開心。”


    太子話語一出,躲在身後的盧嬌然錯愕地抬起了頭。


    那女子竟是太子的奉儀?


    她從未聽到過太子除了平靜和冷聲之外的其他情緒。


    所以自是不知曉,這男子說起他的奉儀時,竟能柔情溫和到此程度,便連眉宇間的陰霾都要化去,隨著這莫名的陰沉天氣一同而散。


    她撅了撅嘴,委屈地看了看二姐,卻發現在場之人隻有母親表情一如既往,其他人皆麵色詭異地瞥向沈玉容。


    盧嬌然順著眾人的視線望去,便見著著翠綠紗長裙的女子依舊站得筆直,身子未有抖動,麵色也未有異樣,可藏在袖中的手掌竟慢慢攥緊。


    盧嬌然歪頭又看了半晌,沒明白玉容姐姐為何要這樣,再迴頭瞥二姐時,被她厲眼一瞪,慌忙垂下眼眸。


    她耳畔聽著母親柔聲問道:“那不知太子找到沒有?”


    男人無奈一笑,竟徐徐歎了口氣:“頗為頑皮,還未找到,但孤定會在賞花宴前找到她,到時帶來夫人麵前,夫人定會喜歡她。”


    聽著男子寵溺又帶著莫名情緒的言語,眾人心緒各異。


    誰又能想到,這樣一個不怒自威位高權重的男人,竟也有英雄難過美人關的一麵?


    眾人再抬眸去瞧那道如鬆挺拔的身姿時,男子已大步跨上馬車,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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