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濃稠,張束於榻上翻來覆去,如何都睡不安穩。


    他幹脆起身出了房門,於院中兵器架上取了把長槍握於掌間。


    長槍純鋼製成,長一丈三尺六寸,重七十二斤四兩三錢。


    這宛若泰山壓頂的重量在張束掌間卻輕如鴻毛。


    他幼時身體孱弱,又是生於文臣世家,從小便按著女娘的方式教養著。


    加之又是家中幼子,家族的榮威無需他操心,延綿子嗣之事亦與他無關,遂他兒時立誌當個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卻也無人置喙。


    他父親是掌管科舉一事的禮部尚書,大哥年紀輕輕又是大理寺卿,門楣可謂是光耀無比。


    他父親對他要求不高,做個文臣,簡單一生就可。若是能高升自然欣喜,若是平庸,有家族照拂卻也能安然一生。


    可五歲那年,他第一次見到沈玉容,那女子生的有如花仙子般靈氣,不過一眼,他就似喜歡上了她。


    孩童的感情自然不作數,可他卻記著她說:


    “她喜歡武將,不喜歡風一吹就倒的小娘子”。


    此話一出,當晚他便迴去掉了一宿的眼淚,第二日便將強身健體、上陣殺敵作為此生目標。


    如今已過去十四年,他終究是蛻變成鐵血硬氣的男人。


    每晚子時之時,他是一定要入睡的。


    習武之人講究日升而起,日落而息,順著自然節氣,吸養日月精華。


    可今晚他如何都睡不著,長槍在他掌間揮舞如電,疾馳如風,空氣爆裂之聲聲聲入耳。


    終於在最後一下橫掃中,他大汗淋漓,粗喘著氣,緊握長槍僵在原地。


    他向來秀美的雙眉緊緊擰著,狹長的狐狸眼直直盯著粗糙的青石板地麵。


    隨著他垂頭的動作,額間大顆汗珠順著他額際墜落而下。


    一顆又一顆,他不僅聽到了汗珠滴落在石板上的清晰響動,還聽到了耳畔陸小桃的聲音——


    你,你能再幫我一次嗎?


    不知這女子偷了什麽東西,殿下竟派出了左右衛率,試圖在京城設下天羅地網。


    連他都驚詫,太子這般作為難道不怕陛下的責怪,或大臣的質疑?


    但他很快想起,太子其人籌策如神,他想必早已將一切都安排妥當。


    當務之急,應是讓陸小桃將那東西交出緩解殿下的怒火,二來,待左右衛率一撤,便讓她立即離開京城。


    至於去哪,他已想好。


    他在距離京城一百公裏處,有處無人知曉的農莊。


    農莊內一山一閣兩軒四院,又有眾多奴仆,夠她恣意過一生的。


    天色雖已晚,可緊急之事不分早晚。


    他剛升任一品上將,白日公務繁多,至多晚上有些空閑。


    加之還有兩月有餘他便要與沈玉容成親,諸多繁雜之事都需他親自處理。


    他不確定明日還有沒有可能躲過眾人的視線,交代陸小桃諸多事情。


    他默默進了屋子,換了件幹淨長衫,執著佩劍走進了夜色之中。


    京城的西郊別院裏,六雙眼睛與暗色融為一體,無情無緒皆盯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小路。


    這些人殺伐之氣太甚,又過分沉靜,即便是飛蛾都不願意觸上他們。


    男人沉冷的嗓音打破寂靜:


    “太子吩咐你們守在此處——


    若有男子於半夜夜訪這棟宅子便好好教訓一番;若是青天白日造訪便置之不理,任他所行,可知?”


    “是。”整齊劃一的聲音低低應著。


    話音剛落,倏地,這六雙眼睛齊齊抬起,一動不動望著遠處。


    昏暗的小路上,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由遠及近。


    那人手上握著佩刀,麵色平靜地敲響小院的黑漆大門。


    見許久沒人迴應,他於袖中掏出一串鑰匙插進鎖芯。


    門一開,他跨進高檻,而後將院門輕輕帶上。


    .


    翌日一早,陸小桃很早便睜開了雙眸,原是她小腹處墜墜將她痛醒了。


    她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滾了好半晌——


    外間的丫鬟聽到屋內聲響忙推開木門,看到陸姑娘麵色慘白,痛苦地捂著小腹蜷縮成一團,當即將丫鬟嚇地請來了大夫。


    陸小桃無力地將左手手腕伸出,手腕上的纏枝金鐲實在惹人矚目。


    大夫生怕觸壞了這件一看就名貴的寶物,指尖繞過鐲子搭在她手腕上,三指一沉把起脈來。


    陸小桃眼睜睜看著大夫的麵色越來越玄妙,眉間越擰越緊,心髒不由一跳。


    她試探道:“可,可是有什麽疑難雜症?”


    大夫卻道:“姑娘脈象雜亂無章,服散無根,氣血失和,情誌不暢……”


    陸小桃虛弱地打斷大夫的喋喋不休:


    “那我還有救嗎?我還能活多久?”


    大夫無聲將藥囊一收,在陸小桃絕望的眼神中拉走了丫鬟,於園內輕聲道:


    “這位夫人無事,隻是她年紀到底還小,行房還需節製。


    老身一會兒配幾副藥,你煎著給夫人喝兩日就無事了,隻是日後,還是需循序漸進才是。”


    丫鬟麵上一陣青一陣白,她不懂這大夫與她說又有何用,難不成她一個奴婢還去管主子房中之事?


    不過丫鬟轉念一想,每晚房中動靜確實很大,每每羞的守夜的奴才們麵紅耳赤,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放。


    尤其那陸姑娘……


    丫鬟不知想到了什麽麵上一紅,趕緊將腦海中的曖昧聲音甩開,對著大夫忙不迭道:


    “是,大夫,您把方子給我就是。”


    那大夫龍鳳飛舞幾個大字,而後將紙張遞給丫鬟,又道:


    “不過夫人今日如此痛苦並不全因房中之事。


    夫人身子薄弱,衝任損傷,以至經事不調,小腹脹痛,需得好好養著才行,不然日後,怕是子嗣艱辛。”


    丫鬟深吸了口氣,擠出了一抹笑容送別了大夫,而後手中捏著兩張藥方手足無措起來。


    沒有一句話是吉祥話,她該如何闡述給屋內的陸姑娘聽。


    恰在此時,她肩膀處被人拍了拍,聽雲轉了身,一看原是文藍。


    自那日四宜園內打死了一位丫鬟,正在養傷的文藍徹底低調了起來。好容易行動自如出來閑逛,卻見著一向最蠢的聽雲站在簷廊下愁眉苦臉。


    文藍知道這丫頭被派去伺候了那女子,又見她送大夫時這般模樣,便猜出了大半原因。


    文藍故意上前道:“聽雲,你怎麽了?”


    聽雲歎了口氣:“文藍姐姐,我無事。”


    “你說你無事,可你眼淚都要落下來了。可是太子帶迴的女子出了什麽事?若是因這女子傷神,你倒與我說說,我可給你出個主意。”


    聽雲沉吟須臾,還是搖搖頭。


    文藍笑著拉過她的手:“我與那女子雖鬧了些矛盾,太子卻還是要我去教那女子規矩,若是你有什麽不好說的話讓我出麵,倒還好些。”


    興許是這句話讓聽雲雙眸一亮,她歪著頭打量了文藍片刻。


    文藍本就長的和善可親,待人也一向和睦,聽聞之前還是京城第一美女沈玉容的丫鬟,怎麽也比自己能言會道些。


    她低垂著眸想了瞬,踮起腳尖在她耳畔喃喃了幾句。


    文藍麵上一沉,須臾,嘴角又緩緩上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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