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暮春。


    君山島上已經是青翠碧綠,山花漫野。


    明明前後隻隔了半個月時間。


    但再度行走在山間,陳玉樓卻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不得不說。


    春日不愧是萬物競發,生機最盛的時節,都不必刻意催動青木長生功,濃鬱的草木靈氣,便自行從四方匯聚而來。


    一唿一吸間。


    沿著四肢百脈流轉不息。


    跟在身後的白澤,察覺到主人周身異象,一雙眼睛裏滿是驚歎和羨慕。


    身為靈物。


    它天生便能感受到天地間浮遊的靈氣。


    但……


    卻沒辦法將其化為己用。


    隻能通過吞食靈草、大藥,將其中蘊藏中的藥力融入血肉當中。


    但一來,沒有修行功法,得以轉化的藥力少的可憐。


    另外,這些年裏,它們麈鹿一族的生存範圍被一再壓縮,別說靈草靈藥,經常連肚子都填不飽。


    談何修行?


    哪來化靈之說?


    而人不愧是萬靈之長,這等神通秘法,簡直難以想象。


    唿吸之間,便將天地靈氣融於一身。


    這也讓它越發期待於得到修行法的那一日。


    半個多月來,它已經學了上千字,比起一開始預期的還要快出不少。


    差不多月底。


    應該就能見到那卷它朝思暮想的秘術了。


    對它而言,惟一可惜的是,寫字隻能用四肢在沙地上進行。


    不能如主人那樣,握筆隨性而為。


    但主人也曾說過。


    就算不化形,等修到一定程度,便能以馭炁持筆,同樣能夠寫出一手飄逸的書法。


    因為這一句話,在它夢中出現了無數次。


    過大島,上主峰。


    不到半個鍾頭,一人一鹿便已經到了龍舌山上,因為是從北麵登山,要先過山頂,再下山腰。


    “嗯?”


    從林中走出,遠遠他就望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盤膝坐在那方高台之上,背山望湖,身著道袍,束發結成道髻。


    身外還放著一張大弓。


    不是老洋人還會是誰?


    此刻的他,周身氣息升騰,隨著湖上浪潮起伏而動。


    見狀,陳玉樓不由抬手朝身後的白鹿做了個停步的手勢,老洋人分明就是在借射蛟台上殘留的箭意以及觀大湖修行。


    再看他周身氣息,應該是到了關鍵時候。


    白澤一下明白過來。


    下意識放緩腳步,躡手躡腳的跟在他身後,連唿吸聲都不敢太大,生怕會驚擾到老洋人的修煉。


    那位它並不陌生。


    畢竟是所有人中唯一背弓之人。


    另外。


    還有一點是從他身上,白澤總能感受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妖氣,每次隻要靠近,就能感受到,特別壓抑不適。


    一度讓它懷疑,老洋人是不是妖類化形。


    但看他行為舉止又不太像。


    白澤也不敢問,隻能將這份疑惑藏在心裏。


    陳玉樓負手站在樹蔭下,視線落在射蛟台上,麵色平靜,絲毫沒有急躁。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不知覺間,日頭已經從樹梢升至山頭,從之前的和煦,也漸漸變烈。


    嗡——


    一道輕微的錚鳴倏然而起。


    猶如羽翅扇動,又如弓弦震顫。


    白澤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隻是一臉狐疑的四下望去,內心奇怪於為何暮春時節,就有知了出現。


    直到它目光看向主人時。


    這才發現,他那張靜如止水的臉上,不知何時竟是有了一抹讚賞之色。


    下意識順著他目光所望的方向看去。


    很快。


    白澤便意識到,那嗡鳴不止的動靜,分明就是老洋人身外那張大弓上傳來。


    不……


    準確的說。


    不止一道,而是兩道。


    一道有形而動,一道無形而止。


    從一開始的微不可聞,然後逐漸放大,聽上去竟是有種鐵葉交錯,金光浮動之感,落在耳裏,讓它渾身鮮血都抑製不住的開始流淌,氣息似乎都隨著那動靜來迴催動。


    讓它恍然跌落進了泥潭中。


    寸步難行。


    有種難以言喻的不適和……痛楚。


    “靜氣!”


    好在。


    就在它難以忍受時。


    一道溫和的聲音忽然響起。


    白澤下意識抬頭,不知覺間,那雙清澈如琥珀般的眸子裏,竟是無數血絲密布,殷紅一片。


    陳玉樓則是轉過身,探出手,五指張開,落在它頭頂之上。


    刹那間。


    白澤便察覺到一縷縷清涼氣息,自頭頂滲入周身。


    原本沸騰躁動的氣血,一下平複如初,不適和痛楚也是瞬間消失無蹤。


    “往後退至十丈外。”


    “屏氣凝神,不要胡亂觀望。”


    替它除去那股無形的箭意後,陳玉樓輕聲吩咐了一句。


    有此經曆,白澤哪裏還敢耽誤,點了點頭,飛快的往後一路縱身離去。


    一直到十丈外。


    身外那股無形的氣機,一下消失不見。


    周身更是如釋重負,再沒有剛才的陷入泥潭的感覺。


    抬頭看了眼遠處。


    一身青衫長袍的主人,仍舊是負手站在樹蔭下,從容不迫,氣息如水,不見半點起伏波動。


    見狀。


    白澤心中更是驚歎。


    不過,這些念頭很快就被它給壓下,射蛟台上的嗡鳴之聲愈發恐怖,之前不過是鐵葉交錯,轉眼已經猶如雷鳴重鼓。


    即便隔著幾十丈遠,它都能感覺到隨著嗡鳴漸起,那一片天地虛空仿佛都寸寸扭曲起來。


    要是自己。


    眼下怕是早都被無形的箭意給撕得粉碎。


    主人竟然一點反應沒有。


    可想而知,他究竟強大到了何等地步。


    弓弦嗡鳴震顫,漫天箭意穿梭。


    終於。


    盤膝坐在射蛟台上的老洋人,緩緩睜開了眼,那張年輕的臉龐上,隱隱有一道道箭光閃過,雙眸中更是精光浮動。


    唿——


    輕吐了口氣。


    隻見他一把抓過旁邊的蛟射弓。


    原本還在震顫不止的大弓,落入手中的刹那,就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嗡鳴一下變成了雀躍。


    矗立在高台之上。


    老洋人靜靜感受著周身之外的箭意。


    意境這東西,說不清道不明,但眼下……他卻是實實在在感受到了,仿佛觸手可及。


    他也終於明白。


    為何前幾日陳掌櫃吩咐自己,一定要抽出時間,到山頂射蛟台上坐上一坐。


    這一處,分明是千年前以弓為本命法器的大前輩在此修行,甚至真的射殺過湖中蛟龍,才會有如此可怕的箭意存留,千年都不曾磨滅。


    他在這一連枯坐了足足四五天。


    才終於捕捉到了一絲箭意。


    一開始,老洋人想的是將殘留於此的箭意,強行融入蛟射弓中,但來迴嚐試了數次,最終非但沒成,還差點被箭意所傷。


    之後。


    他又轉換思路。


    嚐試著去破解。


    就如當初在匡廬山中,陳掌櫃得到那塊呂祖解劍石後,就是如此。


    但可惜的是……


    還是沒能成功。


    一直到昨夜,老洋人靈光一現,想到了參悟之法。


    從漫天星光黑夜沉沉。


    枯坐到此刻。


    他才終於感悟到了意境。


    如今!


    眸光一凝。


    老洋人視線中,仿佛有一道道無形的箭意映照。


    下意識抬起蛟射弓,張弓拉弦。


    然後……


    嗡!


    一道無形的箭意,陡然從蛟射弓上射出,音爆聲轟鳴如雷,竟是瞬間將高台四周的風聲、湖中浪潮聲盡數壓下。


    箭意不斷凝實。


    仿佛是憑空而現。


    撕開虛空,眨眼間便出現在數百米外的大湖中,轟的一聲巨響,一道足有數十米高的水浪嘭的炸開,直衝雲霄。


    以箭意落下為中心,十丈之內,無數魚蝦紛紛浮出水麵。


    猩紅的血,將湖麵都染得通紅一片。


    “好……強!”


    看到這一幕。


    縱是老洋人都不禁瞠目結舌,一張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似乎都無法相信,這一箭真是出自他的手中麽?


    毫無花哨的一箭。


    沒有瞄準,甚至連氣機都不曾催動。


    但引起的效果,卻超越了他之前的任何一箭。


    即便是當日在鬼洞深處,麵對那頭幻化成型,撲殺而至的水晶妖奴,他拚死射出的那箭似乎都遠遠不如。


    幾近道矣!


    默默對比著二者之間的差距。


    老洋人腦海裏忽的冒出一個詞來。


    師兄總說當一件事做到極致,便是近乎於道。


    他以往很難理解。


    但眼下……終於有了一個具體的認知。


    隻是殘留的箭意,不過參悟了一絲意境,便能發出如此恐怖的勢,那當初那位前輩,該是強到了何等地步?


    凝丹?化嬰?


    亦或……陽神!!


    老洋人都有些不敢去想,他如今才堪堪走到第一步。


    雖說距離築基,隻隔了一層窗戶紙。


    但修行講究的是水到渠成。


    不是一鼓作氣,想衝關突破就能成的。


    “好箭術!”


    就在他怔怔的望著湖上那處還未徹底散去的水紋。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笑聲。


    老洋人一愣,下意識迴過頭去。


    一眼就看到陳玉樓正信步走在石階上。


    “陳掌櫃,您啥時候來的?”


    “也就剛到,恰好見識到了方才那一箭。”


    陳玉樓笑了笑,“還要恭喜箭術又有突破!”


    “別……”


    “陳掌櫃說笑了。”


    聽到這話,老洋人當即老臉一紅,這話要是昆侖、楊方甚至師兄口中說出,他都會生出幾分自傲。


    但偏偏,從陳掌櫃嘴裏說出來。


    簡直讓他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當日龍嶺之下。


    麵對那頭人麵黑腄蚃,陳掌櫃借他蛟射弓,隨手放了一箭,便將那頭足有山丘大小的妖物當場鎮殺。


    肉身碎裂,妖血如雨傾盆。


    也正是那一箭,讓他道心都差點破碎。


    誰能想得到。


    自己苦心孤詣修煉的箭術,還比不上他隨意拉弓一發。


    “笑什麽?”


    “陳某都看在眼裏,還能專程過來笑話一句不成?”


    陳玉樓搖搖頭,方才那箭,就算不足以射殺蛟龍,但老龜烏衣、南盤江黿鼉以及六翅蜈蚣那等大妖,絕對抵擋不住。


    “那沒有。”


    老洋人連說不敢。


    這話就有些過於誅心了。


    “前輩遺澤,好好參悟,等修行到了,箭術絕對能夠突破極致。”


    拍了下他肩膀,陳玉樓溫聲道。


    “是,陳掌櫃,我明白。”


    兩人簡單聊了幾句,陳玉樓又隨口問道。


    “這幾日都不見你師兄,是已經閉關了?”


    “對,師兄前日通宵看過李前輩那本修行隨筆,說是有了些參悟,所以連夜閉關,想要試著突破凝丹。”


    老洋人也沒隱瞞的意思,認真迴道。


    聽到這話。


    陳玉樓不由點了點頭。


    一行人中,在修行天賦上,最為驚人的當屬花靈,其次便是鷓鴣哨和白猿,至於羅浮,那已經超脫了尋常人的範疇,不在討論之列。


    而花靈這幾個月時間裏。


    心無旁騖,一意修行。


    鷓鴣哨的話則是一心多用,又四處奔波,少有閑暇靜心修行。


    如今終於有了機會。


    以他的性格,不閉關反而不正常。


    凝丹。


    便是金丹。


    兩大修行體係中皆是存在。


    陳玉樓深知,隻有一爐水火煉就金丹,方才能夠稱之為大修,也正是因為親身經曆過,方才更能感同身受。


    “那最近,你就多留些心思。”


    “道兄還不曾到辟穀之境,修行事小,別出了什麽岔子。”


    “陳掌櫃放心,這些我都知道。”


    話及至此,陳玉樓再不打擾,對老洋人而言,接下來也是關鍵時機。


    融會貫通。


    甚至舉一反三。


    在箭術修行上才能更進一步。


    謝絕他的同行,陳玉樓獨自沿著石階朝山下走去,白澤靜靜地矗立在一塊青石邊等候著,見他下來,眼神不由一亮。


    “走了。”


    “不能耽誤了正事。”


    招唿了它一聲。


    白澤點點頭,身形輕盈的跟在身後。


    隻是……


    才走了幾十步。


    它忽然察覺到了什麽,停下腳步,扭頭往後看了一眼。


    這才發現,老龜烏衣不知何時也跟了上來。


    雖然身形驚人。


    猶如一座巨大的青山。


    但走在石階上,卻是一點雜音都無,甚至連氣機都斂藏無影。


    要不是出自本能的嗅覺。


    或許到了山崖下,它才會知道。


    隻是,它不知道的是,烏衣才是有苦說不出,按理說,身後那麽重的傷勢,沒有個一年半載,想要恢複幾乎不可能。


    尤其那頭天鳳留下的氣息中火意驚人。


    不斷蠶食著血肉妖氣。


    讓它痛苦不堪。


    方才它還在幽泉深處閉關,陡然察覺到陳玉樓氣息從一旁經過,它哪裏還不知道,轉眼已經過去半月。


    今日就要采摘大藥。


    它又豈敢缺席?


    半個月時間裏,對它來說,比被鎮壓在鎖龍井中三百年時間還要煎熬。


    明明再無封印鎖鏈,也無人看管盯著。


    幾百步外,便是茫茫洞庭湖。


    但它甚至連逃走的念頭都不敢有。


    泥丸宮中那枚靈種,就是懸在頭頂上的一把刀,隨時隨地都會要了它的小命,烏衣怎麽敢逃?


    見白澤麵露驚奇。


    烏衣懶得理會。


    這小白鹿不知人心險惡。


    遲早要被姓陳的吃得骨頭渣滓都不剩。


    垂著腦袋一路跟上。


    片刻後。


    一人兩獸,便抵達了懸崖外。


    縱身踏空而過,懸在絕壁那道裂縫之外,陳玉樓凝神看了一眼,果然如烏衣所言,當日還是六葉,如今那株黃精上,分明又多出了一葉。


    隻不過那一片新葉,無論色澤還是大小,與先前六葉都有著明顯的差別。


    但……


    與當日相比。


    此刻黃精周身所散發的靈氣,卻是數倍不止。


    若不是有他刻下的陣法籠罩。


    這等大藥成熟,絕對會引來無數山妖水精窺探,然後廝殺爭奪。


    不過,如今卻是注定屬於他的機緣。


    “烏衣,怎麽采摘?”


    麵對大藥,陳玉樓卻沒有貿然輕動,而是抬頭望了眼山崖上的老龜。


    麵對他的詢問。


    烏衣不敢遲疑。


    迅速從身後龜殼裏取出一隻明晃晃的金器,朝他拋了下來。


    “陳……陳先生,需以金撚子,小心從地下整株挖出,才能不至於讓靈根逃走,藥性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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