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嶽陽往湘陰。


    長江、洞庭與湘水三江合流,水係之豐天下罕見。


    其中又有資江、沅水以及澧水,並稱三江四水一大湖。


    尤其是洞庭,古稱雲夢、九江和重湖,雲夢澤這個名字,最早在史記、周禮和爾雅上就有記載。


    漢陽誌中更是明文記下‘雲在江之北,夢在江之南’,因而南北大澤共稱雲夢。


    到了戰國後。


    雲夢澤分為南北兩部,江南仍是大澤湖泊,江北卻已經成為沼澤。


    再加上湖中有一大山。


    名為洞庭,亦或君山。


    於是,自此之後,雲夢二字被洞庭替代。


    對一行人而言,走水路同樣能直達湘陰城外,但花費的時間就要多出不少。


    青山在即,歸心似箭。


    縱是最為沉穩的昆侖,都難掩激蕩情緒。


    這麽多年來,他還是頭一次離開莊子這麽久,前後算下來,差不多已經五個月,快半年時間。


    縱馬掠過長堤,隻小半日時間。


    煙波浩渺洞庭大澤,便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隔著數裏望去,水氣遮天蔽日。


    即便看過無數次,但每次途徑此地,眾人都難掩心中震撼。


    “陳掌櫃,都說大澤必有蛟龍走水,這雲夢澤前後綿延八百裏,有沒有真龍?”


    不知覺間。


    眾人已經到了嶽陽樓下。


    這座始建於東漢建安二十年的古樓,濱臨湖岸,下瞰洞庭,前望君山,隻不過曆代兵燹火焚,重修達十餘次。


    眼下他們所見到的嶽陽樓,還是光緒六年修繕。


    到今日也就三十多年。


    琉璃金頂、椽檁交錯,莊重大氣、氣勢磅礴。


    二樓正中懸掛的紫檀木雕屏上,還刻有前朝書法家手寫的嶽陽樓記。


    一行人登樓小憩。


    此刻負手站在二樓長廊上,恰好能夠俯瞰洞庭大湖,隻覺得煙波浩蕩,河清海晏,隱隱還能看到千帆竟過。


    或是乘船賞景,或是扁舟打漁。


    極遠處的水霧中還能見到一座小島。


    赫然就是君山島。


    陳玉樓遠眺島上,因為時隔太遠,加上這幾日陰雨連綿,湖上霧氣彌漫,幾乎什麽都看不到。


    也不知道魚叔命人上島沒有。


    八百裏洞庭一島嶼。


    簡直就是完美的洞天福地。


    縱是兵燹禍亂,身處其中也能安然無虞。


    尋了這麽久,君山島算是他心目中的第一選擇,其二才是遮龍山,再往後則是海外諸島。


    而今修行,都動輒入定數日。


    他能清晰察覺到,越是往後,閉關之日將會越久。


    這也是為何出發西域之前,他就特地密令下去,讓鎮守莊子的魚叔派人登島,先做規劃。


    他在思索間。


    剩下幾人也是一臉驚歎的望著大湖風光。


    一望無盡的大澤,雲在天青水在瓶。


    老洋人腦海裏,下意識浮現出當日在建水古城外眺望撫仙湖時的情形。


    滇南之地,傳聞極多。


    凡是有江河湖澤之處,都有龍屬坐鎮。


    無論蛇蟒虺蛟,還是龍魚黿鼉,都能算得上此類。


    而今眼前這座大湖,比起撫仙湖更為磅礴,也難怪他會如此作想。


    “關於洞庭湖蛟龍傳聞,其實還真不在少數。”


    “早在上古時代,山海經中就有記載,四不像和巴蛇皆是居住於雲夢澤,隻不過其中神話色采太過強烈,難辨真假。”


    “但嶽陽誌、汨羅誌以及湘陰誌中,都有關於洞庭蛟龍的明確記錄。”


    “老一輩還有不少人,曾信誓旦旦提及親眼所見。”


    陳玉樓自小就在湘陰長大。


    又豈會沒有聽過洞庭水怪的傳言。


    其中版本各異,少說有幾十種。


    但無論親眼所見,還是道聽途說,洞庭水怪幾乎都無外乎或如蛇或如龍,頭部寬闊,身軀粗壯,周身布滿鱗片。


    這與傳說中的蛟龍幾乎如出一轍。


    所以陳玉樓斷定,大湖之中定然藏有一頭蛟龍。


    至於有沒有化作真龍,他就不敢保證了。


    畢竟,連撫仙湖那頭千年老蛟,也是在得到一截真龍骨後,方才看到一線契機,打算嚐試走水。


    “另外,別忘了呂祖那首潭州鶴會。”


    “一劍當空又飛去,洞庭驚起老龍眠。”


    陳玉樓負手輕輕吟誦著古詩。


    眼前浮現的卻是負劍過水的呂洞玄,一劍飛出,自湖麵上劃開一道白痕,水府中沉眠的蛟龍當即被驚醒的情形。


    那是何等壯闊。


    “真有啊。”


    “可惜沒能見到,不然……”


    老洋人雙眼一亮。


    他其實也是隨口一說。


    “不然怎麽樣?”


    陳玉樓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再來一次獵龍,食龍肉、飲龍血?”


    “也不是不行。”


    當日龍潭山,他們一行人拆形去骨,除卻蛟龍精血留待有用,加之其血氣太重,縱是武夫也不敢輕易服用。


    拆下來的蛟龍肉,他們有一個算一個,可都沒少吃。


    隻不過,真要比較起來。


    論味道還是當初遮龍山那頭青鱗蛇肉更勝一籌。


    “你小子口氣挺大啊現在。”


    聞言。


    陳玉樓眼角不由一跳。


    龍潭山斬龍,看似簡單,但那是因為占盡了天時地利,若不是被鎮壓了數百年,垂佛門法器金剛橛,日夜消磨其身上煞氣,他們也不可能那麽容易得手。


    真正能夠走到蛟龍者。


    天生蛟種還好。


    要是一步步化形而來,每一頭都可以稱之為萬古大妖了。


    蛇五百年化蟒,蟒五百年成虺,虺又五百年方能成蛟。


    曆經千百年,方才能夠抵達那一步。


    斬蛟龍,又何嚐會簡單?


    “這不是有陳掌櫃您在麽?”


    老洋人咧嘴一笑。


    隻是,兩人閑聊之語,落到一旁楊方耳中,卻是讓他心頭忍不住嘭嘭狂跳。


    什麽叫再來一次斬龍食肉飲血?


    難不成,這幫人之前來過一次?


    斬蛇也就算了。


    精絕古城時,他也是親眼所見。


    但斬龍……


    那不是神話傳說中,呂祖一類的仙人才能做到麽?


    更何況,他自小在黃河邊長大,蛟龍行風作亂這等傳聞也聽過不少,甚至還有什麽鎮龍潭、鎖龍井,但卻從未聽過有人敢於放言斬龍。


    “不是,等等。”


    老洋人話音落下,楊方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心中震撼,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眉頭都快擰成一塊。


    “斬,龍?”


    此刻的他,因為驚疑,音調都顯得有些古怪。


    “你小子不是……”


    老洋人下意識皺了皺眉。


    但話才出口,他忽然記起來,遮龍山之行時,楊方並未隨行,加之一路跨度太長,橫跨數省幾千裏,又涉及雮塵珠。


    而那時楊方又不曾修行入境。


    斬妖伏魔之事,對他而言,太過驚世駭俗,更何況斬蛟龍。


    所以,他小子還真從頭到尾都不清楚此事。


    “哦,差點忘了。”


    “不是,真吃過蛟龍肉?”


    見他神色變化,楊方哪裏還能不清楚發生過什麽,雙眼猛地瞪大,一臉見了鬼的情形。


    老洋人也不好隱瞞,點了點頭。


    頓時間。


    楊方就跟地裏的猹似的。


    再也顧不上眼前大湖美景,連連問道。


    “娘嘞,味道咋樣,還有沒有,都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奶奶的驢肉我都沒機會吃過幾次,還得是你們,連龍肉都吃上了。”


    “味道也就那樣吧。”


    老洋人一陣頭疼,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該嘴賤。


    被這小子知道,可想而知,接下來怕是要被吵到暗無天日。


    “也就那樣?”


    “不行,還有沒有,快給我來一斤半斤的嚐嚐鮮。”


    要不是眼下人多。


    以他的脾氣,非得把老洋人身上那隻從不離身的竹簍給拆下來看看。


    “還一斤半斤,你小子瘋了?”


    當日那頭黑蛟雖然體型驚人,但畢竟妖物,一行人哪敢真的當成蛇吃,隻取了一塊最好的烤熟分食。


    剩下一點,則是烘成肉幹,留到一路上作為食物補給。


    早就被吃的一點不剩。


    真要說遺留的話,也就幾瓶蛟龍精血。


    用來喂食兩頭甲獸。


    “隻有這個,要不要嚐嚐?”


    猶豫半天,他才取出一隻巴掌大的瓷瓶。


    “什麽玩意?”


    楊方眉頭一皺,眼底閃過一絲狐疑。


    “看看不就知道了。”


    聞言,楊方也不耽誤,接過拿在手中,嘭的一聲輕輕拔掉軟木塞,刹那間,一股刺鼻無比的血腥味從瓶內直衝口鼻。


    在那股血氣中,隱隱還有一股兇煞之氣。


    恍如山君咆哮,擇人而噬。


    饒是楊方已經推門入境,在那股撲麵而至的煞氣衝刷下,整個人臉色也是轟然驟變,隻覺得一身鮮血,在此刻都徹底凝滯。


    “這……”


    “蛟龍精血?”


    他還算有些見識,一下就明白過來,眉頭緊皺著低聲道。


    “是啊,就這點好東西了,你小子要不試試?”


    老洋人聳了聳肩,嘴角勾著一絲笑意。


    說實話。


    有那麽一瞬間,楊方真有些意動,隻是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就如一把割喉的刀,讓他始終不敢亂來。


    這茹毛飲血,與野人何異?


    “算了。”


    猶豫片刻,楊方還是打消了腦海裏的念頭。


    “陳掌櫃不是說了,洞庭湖也有蛟龍,到時候再吃龍肉也不遲。”


    “也行。”


    聽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


    仿佛斬龍之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陳玉樓心頭不禁緩緩冒出一個問號,這兩個家夥是不是太瞧得上他了,深山山君,大湖水龍。


    皆是世間最為驚人的妖物。


    別說古狸碑的老狸子,就是六翅蜈蚣都難以比擬。


    真當他是陸地仙人,能夠橫推一萬物?


    “昆侖,幾時了?”


    搖搖頭,沒理會兩個家夥,陳玉樓隨口問了一句。


    “掌櫃的,已過未時,申時在即了。”


    一直緊隨身後的昆侖,默默算了下,這才給出一個確定答案。


    “不早了。”


    “道兄,還有幾位兄弟,距離湘陰還有幾十裏路程,不能再耽誤了,先行出發,爭取天黑前迴莊。”


    陳玉樓點點頭。


    如今天色看似還早。


    但仲春時節,依然早早便入夜,而從沅江往湘陰去,一行都是山路崎嶇。


    “好。”


    正俯身在二樓上,憑欄望著洞庭湖景的鷓鴣哨,當即點了點頭。


    其餘幾人也是如此。


    原本歸途中並無登樓的打算,隻不過剛好路過,加上一路疾馳,人疲馬累,幹脆下馬,放任白龍它們在河岸邊進食水草。


    他們也好短暫休憩片刻。


    不得不說,嶽陽樓不愧是四大名樓之一,即便從古至今,曆經了數十次的重修,但仍舊能夠從中一窺幾千年的厚重。


    眼下,樓上除了他們還有不少遊客。


    聽音調,南北都有。


    畢竟過洞庭湖,不登嶽陽樓,無異於白來一趟。


    所以就算是南下避禍的外鄉人,眼下臉上也是難得露出了幾分笑容。


    遠在異鄉,命運多舛,幾乎每一天都活在痛苦和無奈當中,也就此刻,能稍稍將緊繃的心弦放開一線。


    一行人錯身而過。


    但不知為何,下樓時,陳玉樓忽然迴過頭,目光掃了眼其中一人。


    “怎麽了,掌櫃的?”


    察覺到他異樣,昆侖率先反應過來,下意識順著他視線看了過去。


    隻是,一大群人並沒有顯露出特殊之處。


    看上去應該都是尋常底層百姓。


    既無內勁也無靈氣波動。


    甚至都沒見到有氣質出塵之輩。


    “陳兄?”


    不僅是他,鷓鴣哨也低聲詢問了一句。


    “沒事。”


    “應該是看錯了。”


    陳玉樓擺擺手,目光從人群中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身上移開。


    他看上去三十來歲。


    渾身風塵仆仆,粗布麻衣,雙眼深陷,身材枯瘦,眼底滿是迷茫,這種神情他再熟悉不過,每次有人進入莊子,他們身上的表情幾乎如出一轍。


    但不知為何。


    剛才錯身而過時,他心頭忽然生出一股說不出的奇異感。


    就好像……在哪見過他一樣。


    但細細觀察了下,那張臉又是說不出的陌生。


    要知道,到了他如今的境界,過目不忘隻是等閑,凡是見過之人,就一定不會忽略。


    何況,他身上的氣息,並無特別。


    所以思來想去,陳玉樓也隻能解釋為可能是看走眼了。


    “那我去牽馬?”


    昆侖撓了撓頭,這種情況他也不曾遇到過。


    “行。”


    三人快步下樓,去到樓外的林子內,將放養在此的白龍它們牽來。


    走在身後的鷓鴣哨,則是若有所思。


    眼看陳玉樓就要走下樓梯。


    他才追上前,低聲問道。


    “陳兄,要不要我去問問?”


    “不必了。”


    陳玉樓搖頭一笑。


    就算見過,那人應該也就是個小角色。


    若是同道中人,他或許還會有幾分興趣,但如今……他們還要盡快趕迴湘陰陳家莊,哪有時間和他盤旋。


    “也好。”


    聽出他語氣裏的堅決。


    鷓鴣哨這才放棄念頭。


    一行人下樓,縱馬而上,如雷般的馬蹄聲響徹湖畔。


    天色漸暗。


    隊伍已經從洞庭湖轉而上了湘江沿岸。


    一過石君山,沿途更是熟悉。


    不說陳玉樓和昆侖,就是鷓鴣哨師兄弟兩人,算起來,也已經在湘陰留了差不多半年以上。


    尤其是石君山百尺火龍。


    老洋人的蛟射弓便是在此鑄造而成。


    “陳掌櫃,這箭矢……”


    望著那座光禿禿的峰頂,老洋人低頭看了眼箭筒,原本一共十三支鐵箭,不過精絕古城一行,損失頗重。


    如今已經隻剩下一半不到。


    甚至其中還有幾枚,是他事後從各處尋來,箭矢被腐蝕的厲害。


    如今的他,已經走到了煉氣關巔峰。


    蛟射弓在他手中,實力隻會更加恐怖。


    若是箭矢不能補充,實在太過可惜。


    “老洋人兄弟放心,等過幾日,陳某就派人去請李掌櫃,到時候一次性多為你鑄造一些箭矢。”


    “好,多謝陳掌櫃!”


    老洋人等的就是這句話,此刻一張臉上滿是激動之色。


    似乎聽到了山路上的動靜。


    鎮守在此的夥計,從小屋中走出。


    “總把頭?”


    “是總把頭迴來了。”


    見到馬背上幾道身影,那夥計先是一怔,隨即忍不住驚唿道。


    莊子裏人都直知道,總把頭帶人去了外地倒鬥,已經差不多半年沒有迴來。


    本以為是山民來砍柴,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麽大的驚喜。


    無論陳家還是常勝山,陳玉樓都是絕對無疑的核心。


    隻要他在。


    這麵大旗就不會倒。


    “是我。”


    感受著夥計的激動,陳玉樓擺擺手。


    鎮守在此的夥計,都是陳家家生子,對陳玉樓更是忠心耿耿。


    “這段時間,山下火龍無事吧?”


    “沒事的,我們幾個每天都會下山巡視。”


    簡單詢問了幾句,陳玉樓這才鬆了口氣。


    隨後。


    一行人也不耽誤。


    沿著山路,直奔陳家莊而去。


    直到天色將暗前的一刻,眾人視線中終於望見了那座位於青山良田之間的小城,莊外的田地上還有無數人影在忙碌。


    焚燒秸稈培肥。


    明顯是為了開春種田準備。


    沒有打擾他們,一行四人穿過千畝田地。


    隻是……


    還沒來得及進城。


    遠遠的,數道身影便已經聽到消息,推門騎馬迎了上來。


    其中一道青色道袍,一道紅色長裙。


    “是師妹和紅姑娘。”


    老洋人眼睛一亮,原本他們還想著悄悄進城,沒想到還是被提前發現。


    “還有拐子、白猿,以及魚叔前輩他們。”


    哪裏用他提醒。


    坐在馬背上的陳玉樓,早已經發現,此刻的他束馬而立,看著那幾道身影,眸子裏忍不住浮現出一抹柔情。


    哪有什麽歸心似箭。


    不過是因為有自己惦記的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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