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盞燈火照射下。


    身外的景象漸漸展露在眾人視線中。


    這是座足有數百平的冥宮大殿。


    青磚鋪地,廊柱支撐天圓穹頂,四麵石壁光滑如鏡,隱隱還能看到呈灰白色調的壁畫,大都是些日月星辰、鳥獸蟲魚以及捧燈侍女的畫卷。


    除此外。


    地上還有六方石台。


    典型的唐墓特征。


    但……


    如此大一座冥宮,偏偏沒有棺槨。


    對。


    沒錯。


    四下掃過,殿內空空如也。


    “怎麽會?”


    “冥宮者,死者之堂,該不會有同行捷足先登,把棺材都給盜走了吧?”


    看到這一幕,老洋人終於明白過來。


    為何楊方會表現的那般震驚。


    要知道,古人講究事死如事生,這規矩一直延續到如今,但凡有些家資,過了天命之年,或者知道身體不好,都會提前請地師為自己找一處風水寶穴,定下陰宅。


    之外。


    還會備好棺材、壽衣,再挑幾樣喜愛之物,等百年後隨葬棺中。


    也就是死後,下了地府還能繼續用著。


    甚至,對許多人而言,身後比生前還要重要。


    規矩極多,風俗講究。


    “不太可能。”


    先行一步進來的陳玉樓,搖搖頭,聲音在空曠的地下來迴傳蕩,讓其聽上去透著幾分飄渺感。


    “這地方龍脈深藏,地勢不顯,除了金算盤那等高人能夠看出端倪,尋常土夫子,就是打廟前過,也難以察覺深淺。”


    “何況……看冥宮規格就知道,至少也是王侯大墓,三重槨都是尋常。”


    “想要把棺材整個搬走,估計得把墓頂給掀了,不然根本不可能弄得走。”


    “……也是。”


    老洋人迴憶了下。


    一路進來。


    盤蛇坡周圍,除了龍王廟有動土的痕跡,其他千山萬壑,皆是雨水衝刷以及寒風割裂而出。


    棺槨是死物。


    總不可能自己長腿跑了。


    “陳掌櫃,這也解釋不通啊,大殿無棺,難不成這地方從頭到尾就是座空鬥?”


    沉默著看向四周的楊方,這會似乎才迴過神來。


    “空鬥不應該,我怎麽覺著……”鷓鴣哨從周圍那些壁畫上收迴目光,“這冥宮更像隻修了一半?”


    按理說。


    唐墓以奢華厚重著稱。


    尤其是王侯大墓,更是描金繪彩,雕梁畫棟。


    縱然風水位破,受潮或者氧化,色澤也隻會變得暗淡,失去原本重墨油彩的光澤,並不會如眼下這般。


    還處於白描的階段。


    也就是從頭到尾,根本就沒上色。


    “不會吧。”


    聽到他這話。


    楊方三人不由麵麵相覷。


    僅僅冥宮便有如此驚人的規模,可想而知,整座墓葬又該如何。


    除非……


    墓葬修到一半,忽然爆發了人力無法抗拒的大事,不得不中斷。


    比如王侯之位被褫奪,從高高在上,被貶為庶民。


    身份地位一落千丈,自然不能再用這等墓葬規格。


    要麽就是國祚斷亡亦或者天災大禍。


    總而言之,除去這些,他們實在想不到更多的可能。


    “是與不是,再繼續看看,自然能找到線索。”


    陳玉樓一揮手。


    說話間。


    提著風燈,徑直朝冥宮深處走去。


    一直到石壁下,搖曳的燈火中,那些壁畫愈發清晰,除卻日月星辰外,主體是十三道侍女圖,環繞周圍。


    或是手捧錦盒,或是手托玉壺。


    也有提著金燈銀盞,以及撫琴抱瑟。


    一個個體態豐盈,極為符合唐代女子以胖為美的觀念。


    看到這一幕,幾人心中更是驚歎,這壁畫中展現的分明就是大唐宮廷繪卷,墓主人的身份,可能比想象的還要高。


    而且,極有可能是位女子。


    要麽是公主,要麽是貴妃一類。


    趁著幾人觀摩壁畫的功夫,楊方湊到那六方祭壇前看了眼,這種石台,一般用來放置琮圭璋璧琥璜六種美玉,乃是禮器。


    但眼下祭壇上,也是空蕩蕩一片。


    除了厚厚一層灰塵,什麽都沒見到。


    “掌櫃的,這有扇石門。”


    昆侖對那些白描壁畫沒什麽興趣,便提著風燈四下閑轉,也算是給眾人探路。


    等他走過兩座祭台中間。


    才發現,後方石壁高牆陰影下,赫然矗立著一扇門。


    這並不意外。


    因為他們進的就是冥宮,按照墓葬格局屬於後殿,往前自然還有前殿,甚至中庭、廂房,左右耳室。


    果然。


    穿過石門。


    一座更為驚人的宮殿出現在眾人身外。


    猶如古時宮闕一般。


    四壁皆是以巨大條石砌成,縫隙處灌以鐵漿,再用鐵條加固。


    光是規格,都遠非他們之前見過的任何一座大墓能夠比擬。


    但……


    奇怪的是。


    這裏和冥宮一樣,都隻有個框架,明顯隻完工了一半。


    “真他娘怪了,該不會真是唐末哪個倒黴王侯,碰上了國破家亡吧?”


    楊方看的眉頭直跳。


    隻覺得在倒鬥行浸淫的時間久了,什麽怪事都能遇上。


    “噓……聽!”


    他喃喃自語聲剛落。


    就見到最前方的陳玉樓,忽然轉身朝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嘶——


    見狀,他心頭忍不住重重一跳。


    幾個人下意識的屏氣凝神。


    一瞬間的功夫,不僅爭論聲戛然而止,甚至連唿吸和心跳都被壓下,整座前殿中陷入死一樣的寂靜。


    楊方豎著耳朵仔細聽去。


    很快,一陣汩汩的動靜自黑暗深處傳來,聽上去就像地下河潺潺的流水聲,但這念頭才起,就被他給否定。


    從外牆到此,足足有一兩百米距離。


    即便山下空洞,便於傳聲,但也不應該如此清晰。


    最關鍵的是。


    在那汩汩水聲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雜音。


    就像……


    楊方苦苦思索了下。


    最終才想到了一個畫麵。


    冰塊浮動的黃河邊,幾匹馬小心翼翼的飲水解渴。


    至於為何不是其他溪流大河。


    自然是黃河水域兇險。


    嗅覺敏銳的老馬,就算喝水,也會時時警戒著身外一舉一動。


    “有妖氣!”


    但還沒等他開口,將念頭與身旁的老洋人捋一捋。


    耳邊就聽到身外不遠處,鷓鴣哨冷冽的聲音傳來。


    妖氣?!


    楊方心底一陣咯噔,反手下意識握住打神鞭。


    目光驚詫的掃過四周。


    這鬼地方,哪來的妖氣?


    不過,與鷓鴣哨相識這麽久,楊方深知這位搬山魁首從不妄言,既然開口,絕對就是有了十成十的把握。


    “滅火!”


    “斂氣!”


    還未察覺到妖氣來源。


    陳玉樓平靜的聲音便已經響起。


    不敢有半點遲疑,楊方連忙將風燈外的玻璃罩一拉,隻聽見啪嗒一道微響,搖曳的火光瞬間熄滅。


    邊上昆侖和老洋人亦是如此。


    沒了光線,四周一下伸手不見五指。


    “隨我來。”


    陳玉樓招唿了聲,深邃的眸子深處,金光熠熠。


    從踏入此間開始。


    他便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妖氣。


    如今鷓鴣哨既然發現,他也不再多言,招唿了聲,腳尖輕輕一點,身形就如一道青煙,劃過黑暗,直奔右前方而去。


    大殿內。


    矗立著少說十多根石柱。


    隱隱還能看到其中浮雕,多是人物、山川、以及日月、風雪、纏枝花、古鬆一類。


    不過,眼下陳玉樓隻隨意掃了眼,便不再多看,如同遊絲般的氣機,始終搖搖鎖定著那股妖氣。


    龍嶺大墓,最可怕的不是幽靈塚,人麵黑腄蚃。


    反而恰恰是迷宮般的洞窟。


    一旦誤入其中,縱然分化神識也有困入迷宮的危險。


    但眼下……似乎就沒那麽多顧慮了。


    之前瓶山、遮龍山,他最擅長的是釣魚,一招鮮吃遍天,如今自然打算再來一次。


    隻不過,和之前兩次略有不同。


    這次不僅僅是釣魚。


    準確的說是要借它放餌。


    思緒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陳玉樓身形也隨之停下,借著一根廊柱掩藏身形。


    很快,鷓鴣哨幾人也跟了上來。


    夜色中幾人氣息平穩,之前汩汩的水聲,這會已經大如山泉。


    視線越過廊柱,凝神望去,隻見前方三四米外的地上,赫然矗立著一口泉眼,仍在嘩啦啦的往外冒水。


    泉眼被人用青磚砌過,修成古井的樣式。


    隨著汩汩的泉水湧出來。


    一股清冽、純淨的地脈龍氣也隨之彌散四起。


    “這是……內藏眢啊。”


    鷓鴣哨心頭一跳,瞳孔微縮,仿佛見到了什麽讓他難以置信的存在一般。


    內藏眢又稱棺材湧。


    在風水上極為難見。


    穴中有泉,流水不絕,而且常年保持同等大小,既不會溢出,也不會幹涸,其源自天,其水若波,被認為有器儲之象。


    若是女子葬入其中,能萌蔭子孫後代。


    而他之所以一眼就能認出,除卻記載於十六字中,更是因為在無苦寺時,他曾聽了塵長老說過一次。


    當年洛陽外荒山。


    他和鐵磨頭遇到的便是棺材湧。


    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勘破了風水地勢,卻沒能明見墓中機關銷器。


    “等等……”


    還沒從見到內藏眢這等風水眼的震撼中迴過神來。


    鷓鴣哨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內藏眢中靈氣逸散。


    那先前那股妖氣呢?


    皺著眉頭,餘光越過泉眼掃向四周。


    下一刻,他臉色便一下僵住。


    泉眼古井,靠東邊那一處的邊緣黑暗中,一張巨大慘白的臉,不知何時漂浮在了半空當中。


    那張臉與人幾乎無異。


    五官、雙頰、眉宇、下頜。


    但未免大的有些過分,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磨盤,而且……毫無生氣,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妖異,鬼氣森森。


    餘光順著那張臉繼續往周圍看去。


    漆黑的身形好似融入了黑夜中,但憑著過人的眼力,他還是隱隱看到了一座恍如山丘般的蟲軀。


    腹下一排長長的肢足,踏在井沿上。


    口器對著內藏眢。


    一動不動。


    這一幕如此熟悉,鷓鴣哨心頭一沉,腦海裏瞬間閃過數個畫麵。


    瓶山山巔,老猿和山蠍子伏靠在紫金棺槨上偷食屍氣。


    還有精絕古城下,那些金蜉蝣密密麻麻擠在昆侖神木上蠶食汁液。


    眼下那頭人麵妖物,分明就是在吞噬內藏眢中汩汩而起的靈氣。


    也難怪那股妖氣若有若無,此刻的它處於入定狀態,不仔細查探的話,幾乎感覺不到半點波動。


    在他注意到泉外詭異時。


    身後老洋人三人,分明也有所察覺,一瞬間氣息都浮動了下,還好三人都是老江湖,雖然震撼於那妖物的詭異,卻並未顯露。


    此刻。


    幾人皆是強忍著動手的衝動,目光落在陳玉樓身上,等待著他下一步動作。


    不過……


    誰也沒料到。


    一直默不作聲的他,竟是驟然出手。


    並指如劍,一道無形卻淩厲無比的劍氣,恍如一道分割黑夜陰陽的白光,撕開黑暗,直奔那頭妖物而去。


    錚!


    那妖物一心沉浸在吞食靈氣中,對身外動靜一無所知。


    直到劍氣臨身。


    在鐵水澆築般的軀殼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腥臭的血水四濺,它才終於迴過神來,一聲唳嘯,隨後縱身一躍,竟是如同彈簧般,一下逃出十多米外。


    “什麽鬼東西?”


    “看著像……蜘蛛或者什麽蟲孑。”


    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老洋人手中蛟射弓都已經取下,張弓搭箭,扣弦的嗡嗡聲,就如疾風驟雨一般,響徹不絕。


    但卻被陳玉樓抬手按住,衝他搖了搖頭。


    “別急,你這一箭將它射死了。”


    “上哪再找個引路的人?”


    老洋人一下怔住,但還是放下大弓,“陳掌櫃,那究竟什麽玩意?”


    見他問起。


    其餘幾人也都是紛紛看了了過來。


    “人麵黑腄蚃。”


    “一種長著人麵的巨蛛。”


    陳玉樓如數家珍,“小心些,這東西有劇毒,遙遙跟上去就好。”


    “好。”


    默默將那個略顯拗口的名字記下,一行人不敢遲疑,循著它留下的血氣,全力催動氣機,迅速追了上去。


    陳玉樓速度最快,也最是閑庭信步。


    剛才那道劍氣,他掌控的極好,隻會讓它重傷,一時半會並不會死去。


    穿行在冥宮之中。


    那妖物因為受傷,正發了瘋一樣拖著殘軀往老巢趕去。


    不得不說。


    有人帶路就是簡單。


    一過冥殿,山下橫七豎八,不知出現了多少隧道、空洞,密密麻麻,彼此交錯相連,比起迷宮還要恐怖。


    足足半刻鍾後。


    那妖物一頭鑽入一條隧洞,不多時,蓬地一聲巨響傳來,似乎是跌落撞在了什麽東西上麵。


    陳玉樓率先一步追上。


    走了數步,借著手中燈火,這才發現,隧洞前方竟是一分為三。


    火光下,其中一條地上還殘留著漆黑的血跡,很明顯那頭妖物就是從前方逃走,提著燈往前走了幾步,盡頭赫然是一處懸崖絕壁。


    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血氣衝天。


    隱隱還能聽見一陣啃食爭搶的動靜傳來。


    “看樣子底下就是老巢。”


    “那頭人麵蛛被同類分食了。”


    雖然看不清底下情形,但猜也能猜得到。


    他聲音平靜,但楊方幾個卻是臉色凝重,那底下動靜聽得實在讓人毛骨悚然,隻覺得如墜冰窟。


    “二選一了,幾位。”


    “走哪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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