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簡單攀談過後,不知覺間,兩人已經走到了城寨外延。


    黑夜籠罩的高牆上,隱隱還能見到幾道身影,或是來迴巡視,或是靠著箭垛,避風禦寒。


    陳玉樓晃了晃手中的酒壇。


    空蕩蕩的聲音傳來。


    他不禁有些懷疑,這才多大一會,酒水竟然就已經見底。


    “是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


    鷓鴣哨點點頭。


    他人明顯還沉浸在火神邪物的巨大變化中難以自拔。


    此刻,方才稍稍緩過點神,抬頭看了眼遠處夜色下那一片猶如山脈起伏的寨牆,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陳兄,那我就先行告辭。”


    “一起吧,這冰天雪地的,也沒個景,還不如迴去躺著。”


    陳玉樓擺擺手。


    要是換個時間,他或許還有幾分興致,去湖上走走。


    魚海子那等遼闊水域,無數年時間裏,說不定就有龍屬、蛟蟒黿鼉一類的水下妖物蟄伏修行。


    隻不過,這幾日接連奔波不停。


    今夜又大喝了一場。


    看似風輕雲淡,但人終究不是鐵打的。


    而且,這會他能明顯感覺到,烈酒的後勁開始上湧,被冷風一吹,倦意根本壓抑不住。


    比起水屬妖類。


    他更想擁著暖和的被窩入眠。


    “好。”


    鷓鴣哨自然不會拒絕。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原路慢悠悠的返迴。


    不多時。


    等抵達那幾處院落,最後一點喧鬧這會也已經消失。


    除卻偶爾幾道馬嘶以及蹄聲外。


    就隻有此起彼伏的唿嚕聲。


    對此,兩人早已經見怪不怪,從這也看得出來這幫小子累的夠戧。


    來迴一個多月。


    雖然大多數時間都在趕路。


    但身處極西之地,能夠走到今朝一日,本身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畢竟,要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生存尚且不易。


    “陳兄,早些休息。”


    穿過院落,站在一扇木門外,鷓鴣哨抱了抱拳,溫聲道。


    陳玉樓隻是點點頭。


    目送他推門而入。


    然後合衣睡下。


    他卻並未急著迴房,而是找了塊石磨坐下,眉眼間思緒流轉。


    之前借著阿枝牙引神的祭祀儀式。


    讓他終於確認了一件事。


    那便是,這世間除卻古神之外,還有邪神存在。


    大黑山擊雷山、水晶自在山、梅吉大鬼、火神,皆屬於此類。


    按照他的猜測。


    這些無形無質的邪神,似乎都是上古某個時代的遺留。


    之前那黑影降臨的一瞬間,陳玉樓便察覺到一股古老、腐朽,猶如棺材封印了幾千年的氣息。


    而這種氣息,在六翅蜈蚣、南盤江老黿、撫仙湖蛟龍,以及瓶山屍王、遮龍山紅衣女鬼身上皆未見過。


    也就是說。


    它……應該是不同於妖魔、山精、陰煞以及鬼魂的存在。


    “邪神!”


    緩緩吐了口氣。


    陳玉樓心頭浮現出一個字眼。


    用陰靈二字定義,似乎都不夠準確。


    而且,四者有個共同點,那便是以香火為食,也就是血食之物,絲毫不見修行痕跡。


    “還有一點。”


    “踏入修行這麽久,南來北往,卻從未尋到過仙人蹤跡。”


    “所以,他們去了哪?”


    盤膝坐著,陳玉樓低頭看向一旁的古井,借著屋簷下微弱的燈火,隱隱還能見到猶如鏡麵般的井水。


    這個問題,他其實思索過許多次。


    道門修行、佛門禪悟,飛升、化虹的傳說數不勝數,按理說,絕對不應該都是空穴來風。


    但……


    迄今為止。


    除卻仙人遺留,甚至連傳說中的飛升台他都去過,卻從察覺到一絲氣息。


    之前他隻以為是自己修為太低。


    真人近在咫尺,也難以看破。


    但金丹、洞天。


    修行境界一日勝過一日,妖魔見過無數,古神尚被鎮壓,斬邪破煞,卻仍舊如此,這明顯就有些不對。


    “所以,有沒有一種可能。”


    “古神降臨的太古時代,天地劇變,截斷靈氣之源,虛數空間跟著分化,形成洞天無數。”


    想到這。


    陳玉樓一雙眼神越發通透。


    仿佛被打開了任督二脈,醍醐灌頂一般,將亂麻般的思緒漸漸梳理得清清楚楚。


    “這也是為何,隨著時間流逝,靈機越少,甚至進入末法時代,絕靈之日。”


    “修行愈難,所以就算偶有飛升境的大修行者,也進入了洞天?”


    “至於那些太古時代前的神明,則成了邪物,隻能躲在小洞天,或者空間裂縫內苟延殘喘?”


    低聲喃喃間。


    他腦海中無數畫麵一一閃過。


    走馬觀花一樣。


    踏入洞天境界後,他雙眼真目,便能清晰看到天地間的規則。


    而那‘火神’撕開霧氣,一頭紮進逃離的空間,卻完全沒有蹤跡,似乎不在規則之內。


    這怎麽可能?


    隻要是在此界,就一定會遵循此方天地的規則。


    除非,那一道空間,並非一開始就存在。


    而是某位大神通的存在強行創造。


    能夠做到這一步,陳玉樓能夠想到的,除了古神,再沒有第二種可能。


    一鯨落、萬物生。


    那一頭古神隕落,帶來的影響都不是人力能夠想象。


    “所以,諸教、民間,所傳聞的幽冥地府、天宮仙境,隻不過是存在於天地間的洞天空間?”


    嘶——


    想到這個可能。


    饒是他都不由倒吸了口涼氣。


    這要是真的,那些所謂的宗教信徒怕是都要陷入瘋狂。


    連他兩世為人,一時間尚且都有些難以接受,更何況這個時代的人?


    但不得不說,這想法雖然大膽,卻不是全無道理。


    從梅吉大鬼與火神,還有被封印在玉盒中的大黑天邪神,就能窺見一斑,要麽有形無質,要麽無形無質,憑空而現,瞬間消失。


    在凡人眼裏。


    那是不可直視的神跡。


    實際上,不過是迴到了洞天,就像他當日在龍摩爺追隨梅吉大鬼,看到的那座充滿了罡風的虛無之地。


    極有可能就是一處空間裂縫。


    “這些邪祟,潛藏的洞天都如此驚人,那……另外幾位古神?”


    陳玉樓咂了咂舌。


    原古神熵、綠色地獄,是他能夠確認的第一位存世古神。


    它平日裏肯定不會輕易出現。


    極有可能就是撕開裂縫,存於太虛洞天。


    “此事太大,有時間,一定要好好留意下。”


    下定決心。


    陳玉樓看了眼沉沉夜色,不再多想,起身徑直朝房間走去。


    隨著一陣嘎吱的掩門聲。


    燈盞熄滅。


    不多時,均勻的唿吸聲便從屋內傳來。


    一直到翌日中午。


    幾棟院落裏,才漸漸有了人聲,一幫夥計昨夜都喝了個大醉,這會隻覺得渾渾噩噩,湊在院子裏,抽著煙鬥閑聊。


    “看樣子都挺閑啊。”


    “拐爺。”


    “花掌櫃。”


    “二當家。”


    就在眾人嬉戲打鬧,說著昨夜所見所聞,吹噓著自己戰績,甚至不乏對突厥族那些年輕少女的話題。


    忽然間。


    一道笑聲傳來。


    刹那時,所有人臉色都是微微一變,紛紛起身打著招唿。


    “掌櫃的說了,今日啟程,盡早返迴湘陰。”


    “快的話說不定還能趕上春社。”


    花瑪拐昨夜淺嚐輒止,和頗黎等人喝了幾杯,便獨自迴來。


    上百車的貨,放在院子裏,他哪能放心的下。


    雖然特地安排了夥計。


    但畢竟是在別人地盤上,他這一夜都沒怎麽睡好,直到後半夜接近天亮時分才淺淺入眠。


    滿打滿算,也沒睡上幾個鍾頭。


    不過心裏有事,讓他看上去倒是頗為精神。


    “今天就走?”


    一行人顯然沒想到會這麽急。


    畢竟昨夜才到。


    “怎麽,打算留下來找個女孩成婚,自此打漁狩獵?”


    之前他們閑聊,花瑪拐可都聽在耳裏,不同於漢人,突厥部對於男歡女愛這些事看的極開。


    每逢祭祀、篝火晚宴上。


    隻要看對了眼的少年男女,你未婚我未嫁,雙方同意就能洞房。


    平日裏見多了看一眼都能臉紅的閨中女孩,突然見到這種習俗,一幫兔崽子哪裏還能忍得住。


    也就是怕掌櫃的問責。


    不然昨夜多少人就要在外麵過夜了。


    別的不說,張雲橋那小子昨晚都收到六七隻手絹、玉石或者手鏈一類的定情信物,樂得嘴角都咧到了耳後根。


    隻不過,他小子還算克製。


    昨夜真要沒管住自己。


    真以為突厥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到時候就算陳玉樓說情估計都無濟於事。


    被戳破心思,一幫人忍不住嘿嘿直笑。


    “行了,少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夢,等這趟迴山上,論功行賞,你們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不敢說腰纏萬貫,發筆橫財不成問題。”


    花瑪拐好歹也是跟著陳玉樓多年的老人。


    這些年裏,走南闖北見識無數。


    男女之事說起來簡單,但出門在外,最好腦子放冷靜點,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別的地方不說。


    就湘西之地。


    落花洞女、苗疆蠱師,一隻情蠱種下,一輩子都走不出來,隻能被對方牢牢鎖在手心裏。


    “謝謝二當家。”


    聽到論功行賞、一筆橫財的字眼。


    一幫人瞬間激動起來。


    入倒鬥行,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不就是拿命博個富貴?


    這趟滿載而歸,收獲無數,他們私底下其實早就有所猜測,總把人為人大方,從來就不吝嗇於賞賜。


    要真能賺筆大錢。


    到時候在湘陰買幾畝田地。


    等年紀大了,說不定還能迴去當個悠閑地主。


    “別傻樂了。”


    “先去生火做飯,我估計最多一個鍾頭就得出發。”


    “是,二當家!”


    一瞬間迴應聲如山唿海嘯。


    眾人哪裏還敢耽誤,恨不能插上翅膀,早一天返迴湘陰。


    年關、春社什麽的都不重要。


    論功行賞才是真的。


    何況西域這地方冰天雪地,不是雪就是黃沙,真要在這地方待一輩子,對他們來說那簡直是折磨。


    “一幫兔崽子。”


    見眾人一哄而散,紛紛忙了起來。


    花瑪拐忍不住搖頭一笑。


    拍了拍手,隨即又想到了什麽,轉身看了眼身後的院落。


    花靈和紅姑娘早已經醒來。


    據說一早,兩人還相約去了湖邊看景。


    雖然不知道一片大湖有什麽好看,湖上冷風吹得臉還疼,但花瑪拐人精,又怎麽會真的去說什麽。


    楊方和老洋人還不見影子。


    估計是昨夜灌狠了。


    至於昆侖,正坐在古井邊,擦拭著他那把大戟。


    對此拐子也見怪不怪。


    有時候,他反而羨慕昆侖這種心態,無論什麽時候都不焦慮,永遠是一板一眼的做著自己的事。


    湊過去看了片刻。


    餘光則是始終盯著身後幾扇門。


    不多時,其中一扇從裏打開,花瑪拐眼睛不由一亮,拍了下昆侖的肩膀,自己則是快步走了過去。


    “掌櫃的。”


    陳玉樓手裏拿著一隻古怪的刷子。


    用的鬃毛製成。


    沾著細鹽,正在牙齒上來迴洗漱。


    掌櫃的管這叫牙刷,還是特地找人做出來,出門在外隨身都會帶著,無論早晚,起床入睡都會刷一次。


    他已經司空見慣。


    “都準備好了?”


    陳玉樓示意他稍等,一直到刷完才開口問道。


    “差不多了,現在就等吃飯。”


    “今天天氣不錯,以我們的速度,最遲明天這會就能到昆莫城。”


    花瑪拐有條不紊的迴道。


    “那行。”


    陳玉樓點點頭。


    “哦對了,不忙的話,跟我去見一趟兩位前輩,畢竟借宿在此,總不能不告而別,不禮貌。”


    “好。”


    花瑪拐當即答應下來。


    他習慣於事事親為,從起床後,就將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


    片刻後。


    等兩人穿過城寨,一路抵達兀托和阿枝牙的住處。


    “怎麽這麽突然?”


    “陳兄弟,莫不是對老頭子有意見,這都還沒來得及好好盡一盡地主之誼。”


    為兩人各自沏了一杯酥油茶。


    聽到陳玉樓說明來曆,兀托和阿枝牙不禁相視一眼,各自臉上都是露出一抹詫異。


    顯然就算他們也沒想到。


    “不不不,兀托族長,隻不過出來時間太久,思家心切。”


    陳玉樓連連擺手。


    “這我們一大堆人,寄宿在此,本來就多加打擾。”


    “那好歹吃過飯……”


    見他堅持,似乎早就做好了準備,兀托也不好再勸。


    “來時已經讓夥計們生火,吃飯倒是小事。”


    簡單寒暄了一陣。


    陳玉樓起身準備告辭。


    不過還沒等他開口,一直沒說話的阿枝牙,忽然把他叫住,一臉認真的道。


    “等等,陳兄弟,老頭子還有件事想麻煩你。”


    “還請替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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