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濘的山路上。


    長長的隊伍默默從大雪中穿過。


    陳玉樓束馬而行,臉色平靜,身形隨著身下馬步起伏不定,仿佛在閉目養神。


    但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


    他一雙深邃眸子,開闔之間,隱隱有一抹青金光芒閃爍。


    此刻。


    無人能夠察覺。


    一道道神識,從他泥丸宮中爆發,猶如無形的雨線,絲絲縷縷,自漫天雪花中穿梭而過。


    刹那間。


    克孜族禁地。


    也就是那一處危崖裂穀便清晰映照在他眼前。


    隻是……


    讓他錯愕的是。


    才離開短短片刻。


    終年不化的冰川便已經盡數破碎。


    一道深深地痕跡,自上而下,從外向裏,一直蔓延至崖底深處。


    看上去,就像是有仙人,一劍斷山河。


    但此地蠻荒飄渺,人跡尚且罕至,哪裏會有仙人如此無聊。


    “羅浮……”


    陳玉樓搖搖頭,嘴角勾起一絲無奈。


    也隻有它,行事從無顧忌,從來都是怎麽高興怎麽來。


    就算是當日,麵對即將蘇醒的蛇神。


    它身上都見不到半點畏懼。


    何況區區鬼母?


    不過一頭妖奴,蛇神仆從罷了。


    “唳——”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氣息。


    崖底深處,一道鳳鳴忽然響起,隱隱透著幾分欣喜雀躍。


    陳玉樓哪裏還會耽誤。


    神識繞過坍塌的崖壁,直奔山下而去。


    很快,視線中光影交錯,隻見光線無法籠罩的地底深處,一共九層,足有十多米高的木塔矗立在黑暗中。


    每一層都盤膝坐著一具屍體。


    男女老少皆有。


    但身上的服飾卻是大同小異。


    赤與玄色交織的長袍。


    頭戴插羽氈帽。


    一個個神色肅穆。


    隻不過被冰封的時間實在太久,加上地底洞窟崖壁中的礦石,幽光閃爍,映照的那一張張臉慘白如紙。


    說不出的陰森詭異。


    即便隔著數裏之外,‘看’到這一幕,陳玉樓仍舊難掩驚歎。


    鬼母作為神明之女。


    在魔國中地位超然。


    除了獲得蛇神召喚,一手在昆侖山打造出雪域魔國的初代國君崷之外,每一代鬼母,無一例外都是魔國的最高統治者。


    能夠為她殉葬。


    一般人都沒資格。


    從那些古屍的穿著打扮,他們的身份其實就已經唿之欲出。


    “祭司殉葬。”


    “還真是,好大的手筆。”


    要知道。


    無論魔國、輪迴宗還是精絕古國,信仰的都是蛇神。


    除了鬼母因為無界妖瞳,天生就能連接虛數空間,溝通神明,但神廟、傳教、祭祀以及占卜之類的事務,其實都落在了祭司身上。


    可以說。


    這些人在魔國,絕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即便沒有鬼母那幫動輒移山倒海的恐怖法力,但也掌握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力量。


    但……


    他們卻心甘情願,為鬼母殉葬赴死。


    隻能說,那什麽勞什子的轉世重生誘惑力確實驚人。


    目光掃過那些古屍。


    陳玉樓自下而上看了過去,等他視線落在九層妖樓最高處。


    與底下重重堆疊的柏木不同。


    塔頂竟是以金玉寶石堆積而成,即便了無光線,身處幽暗地底,但仍舊遮掩不住寶光彌漫。


    金頂之中。


    同樣盤膝坐著一具古屍。


    驚人的是。


    她通體晶瑩剔透,好似一塊冰晶雕琢,周身也無衣衫長袍遮掩,目光能夠直直的洞穿過去。


    看不太清五官長相。


    因為那張臉上,覆著一張金色麵甲。


    將臉龐以及雙眼遮得嚴嚴實實。


    隻能隱隱看到……兩團鬼火,在眼窟深處跳動。


    不,準確的說是掙紮。


    或者顫栗不止。


    此刻,在金頂之上,一道渾身流火熊熊燃燒的身影,正一臉睥睨的看著身下。


    隔著無數遠。


    陳玉樓都能感受到羅浮身上的殺機。


    “無界妖瞳麽?”


    察覺到金玉麵甲下那兩團跳動不止的幽光。


    一個大膽的猜測,在陳玉樓心中浮現。


    每一代鬼母死後。


    魔國人要做的事情,便是四處尋找擁有天生妖瞳的人,將其帶迴神廟供養,引導她溝通神明,獲取神力。


    這便是魔國人深信不疑的轉世。


    但從輪迴宗做的事上,卻可以推斷出來一件事。


    無界妖瞳。


    更像是一種天賦。


    即便轉世重生,也能重新覺醒的能力。


    並不會因為身死而跟著消亡。


    “羅浮,摘下她的雙目。”


    所以……


    想到這,陳玉樓心頭不由重重一跳。


    當日離開鬼洞時,他還曾有過那麽一瞬間的遺憾,因為一開昆侖木棺,精絕女王的屍身便在瞬息間化為腐朽。


    想都沒想。


    陳玉樓傳去一道神識。


    而今鬼母靈魂被羅浮鎮壓,正是取走無界妖瞳的大好時機。


    至於。


    他‘視線’掃過九層妖樓,隻見木塔周身四處,隱隱還能見到無數星星點點,幽暗不明的紅光。


    分明就是達普鬼蟲。


    也就是火瓢蟲。


    隻不過就算是這種被人視為妖魔、惡鬼的恐怖存在。


    而今在羅浮放出神凰氣息後。


    也被盡數鎮壓。


    連展翅都做不到。


    要是這一幕發生在幾千年前,魔國人怕是都要道心破碎。


    畢竟,達普鬼蟲被他們視為神明之蟲。


    擁有兩種形態。


    無量業火,藍色火焰,能夠將世間任何生靈,瞬間焚燒成一堆灰燼。


    乃窮神冰,火焰呈現銀白色澤,可以使接觸到它的人瞬間冰封,然後碎成無數冰塵碎屑。


    而且這些神蟲,擁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壽命。


    幾乎就是無敵的存在。


    眼下卻在羅浮威壓下連頭都抬不起來。


    別說道心,怕是連信仰都要破碎。


    “唳——”


    聽到他的傳訊。


    立在金頂上的羅浮,仰頭一聲啼鳴。


    刹那間,一道足了穿雲破霧的鳳鳴之音在偌大的洞窟中響徹。


    同時,一股無邊無盡的氣勢,以它為中心朝著四方爆發出來。


    轟!!


    恐怖的氣息。


    化作無形的風。


    原本還能微微閃爍的達普鬼蟲,被那股風勢劃過,身外頓時憑空生出一蓬火焰,然後整個被吞噬,化作一堆灰燼,隨風飄落四方。


    幽暗無光的地底洞窟。


    此刻就像是在上演著一場無聲啞劇。


    一縷縷火焰憑空出現,燃燒,消失。


    井然有序。


    但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讓人如墜冰窟,遍體生寒。


    哢嚓哢嚓——


    可怖的風勢中。


    金頂內那具冰晶屍外,一道道微不可見的裂紋逐一浮現,從外向內不斷延伸,毫無規則。


    借著四周不時燃起的火光。


    讓它看上去……就像一隻在火爐中被燒裂的琉璃瓷器。


    但細看的話就會發現。


    透明的冰晶深處,赫然還有一灘模糊不清的黑霧,正試圖瘋狂逃離。


    隻可惜。


    原本寄存的冰晶屍,如今卻成了它逃離的最大阻礙。


    那些裂紋看似雜亂無章。


    實則就如一座火獄。


    將所有的路盡數封死,逃無可逃。


    至於那張金色麵甲下,兩團幽暗的火光,此刻更是猶如見到了克星,映滿了恐懼和不安。


    直到下一刻。


    它似乎見識到了更為可怕的存在。


    幽暗的火光一下定住。


    仿佛一雙瞪大的瞳孔。


    在眼睛深處,一隻鋒利的爪子漸漸放大,然後……切豆腐一般,輕輕撕開覆在臉上的那張金甲。


    兩團幽火。


    被那隻利爪一把抓在手心內。


    閃爍的火,一下熄滅,隨後化作兩枚玉石。


    “玉眼?!”


    馬背上,看清那兩枚玉石的刹那,陳玉樓猛地睜開眼,一張臉上寫滿了錯愕之色。


    那兩枚玉石。


    儼然就是兩顆玉石眼球,隻不過縮小了數倍不止。


    除此外,玉眼色澤漆黑如墨,與乳白截然相反,眼球深處更是嵌著一縷縷金絲,看上去神秘而詭異。


    而另一邊。


    九層妖樓金頂中。


    被摘去無界妖瞳的冰晶屍,這一刻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撐,細小的裂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蔓延。


    清脆的哢嚓聲不絕於耳。


    羅浮縱身從金頂飛出的霎那。


    整具冰晶屍嘭的一聲碎成無數,隻留下一地冰塵。


    “陳大哥?”


    “你說什麽?”


    一直跟在陳玉樓身側的花靈。


    見他忽然睜開眼,神色變幻不定,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下意識並肩過去,一臉擔心的道。


    “沒什麽。”


    “就是忽然想起點往事。”


    迎著那雙清亮中透著憂慮的眸子,陳玉樓一看就知道她是多想了,隨意搖了搖頭。


    聞言,花靈隻是噢了聲,也沒追問。


    陳大哥和大師兄似乎總是如此。


    她也見怪不怪了。


    “對了,現在到哪了?”


    方才心神盡數放在了九層妖樓那邊。


    如今轉過神來,陳玉樓這才發現,轉眼間天色已經轉暗,夜幕有了降臨之兆。


    “應該過了關隘吧。”


    花靈也不敢確認。


    提著韁繩,輕輕一拍馬背,“陳大哥,我去前頭問問。”


    說話間,人已經縱馬衝了出去。


    見狀,陳玉樓也隻能將到了嘴邊的話給咽迴去,轉而抬頭看了眼天穹高處。


    厚重的鉛雲幾乎都要墜落下來。


    巴掌大的雪花,簌簌而落。


    不過這些絲毫沒能攔住他的視線。


    很快,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瞳孔深處,傳去一道心神,羅浮則是輕鳴迴應。


    “陳兄弟,再往前三五裏就是夾子溝,成片的雪杉能夠遮風擋雨,今夜你們可以在那宿營。”


    就在他收迴心神時。


    一道爽朗聲也隨之傳來。


    抬頭望去,赫然是圖爾縱馬而來,他擔心說不清楚,幹脆讓狩獵隊的幾個弟兄打頭,自己與花靈趕了過來。


    “夾子溝?”


    默默咀嚼了下這個詞。


    陳玉樓隻覺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大概率是當地人所取。


    不過既然有雪杉,距離昆侖山中部應該不遠了。


    地處北疆境內的昆侖,冰川橫亙,積雪終年不化,連杉樹都難以存活,隻有最為耐寒的高山雪鬆才能見到,還是稀稀疏疏。


    “也好。”


    “跑一天了,修整一夜再出發。”


    從一早自精絕古城出發到現在,除卻中間在圖爾他們村子裏停了半個多鍾頭,這一路上幾乎不眠不休。


    就算他什麽事沒有。


    但不能保證每個人都是鐵打的啊。


    而且雪夜趕路,並不是好事,尤其還是昆侖雪山這種地方,即便是他也不敢保證,危險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再者。


    他也想找個時間。


    好好研究下無界妖瞳。


    “行,那我繼續領路。”


    圖爾稍稍鬆了口氣。


    他不怕遇到危險,就怕見到那種性格倔強,仗著身手還行,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他們世世代代住在神山下。


    尚且不敢說對它了如指掌。


    昆侖山的神秘……難以描述。


    還好,這一路上陳玉樓對他提出的意見,幾乎從未反駁過。


    如此相處,他做事也樂意。


    三五裏的路,幾乎轉眼即至。


    等眾人翻過一道山脊,前方視線一下豁然開朗。


    大片的杉樹林,坐落在雪山腳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不過……奇怪的是,山林之間,一條黑色山溝從中穿過。


    蜿蜒曲折。


    在雪地中極為顯眼。


    從高處俯瞰過去。


    就像是一條橫亙其中的黑龍。


    “那就是夾子溝?”


    陳玉樓拍馬走到圖爾身邊,此刻他正和幾個弟兄說著什麽,聽到這話,當即迴過頭來,拉了下遮住了額頭的氈帽。


    “是啊。”


    “有什麽說法嗎?”


    圖爾先是一怔,隨即搖了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老一輩人就是這麽傳下來的。”


    見他也不清楚。


    陳玉樓隻能按下心思。


    轉而看了眼身後幾人。


    此刻昆侖他們都是一臉好奇的盯著那條黑色山溝,眼裏還透著幾分古怪。


    “怪事,這麽大的雪,竟然沒把夾子溝覆蓋。”


    “是邪乎,底下該不會有座火龍吧?”


    “不應該吧,我就沒聽過雪山下有火龍,沒聽過水火不容這句話?”


    “那可不一定,不然怎麽解釋雪落即化,片冰不沾?”


    一行人低聲爭論著。


    鷓鴣哨並未理會,隻是勒馬走近陳玉樓身邊,伸手指了指山下。


    “陳兄,你發現沒有。”


    “這一片地勢起伏,從低到高,分明就是條出水龍,但中間那一截,就像忽然被人斬斷了一樣,龍脈藏而不顯,氣勢也一下弱了。”


    他聲音微不可聞。


    隻有陳玉樓才能聽見。


    “不是像。”


    陳玉樓搖搖頭,冷然一笑。


    鷓鴣哨能看出來。


    又豈會從他視線中錯過?


    摸金校尉上觀天星下察地脈。


    此處龍脈流轉如此古怪,分明就是被人動過手腳。


    “十六字,化字訣,更形改勢,偷天換日,道兄,我們這次遇到高手了,這夾子溝下,必然有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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