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不可?”


    滿意的看著手中那枚金澤流轉、氣勢驚人的珠子。


    陳玉樓手掌一合。


    而後才轉身看向鷓鴣哨,淡淡笑道。


    “這……”


    見他神色平靜,語氣鎮定,絲毫不像開玩笑的樣子,鷓鴣哨隻覺得愈發瘋狂。


    “我記得陳兄說過,雮塵珠是蛇神之眼,血肉之物,又怎麽可能以一枚假眼,瞞天過海?”


    “道兄豈不聞,以假亂真?”


    似乎早就預料到他會有此反應。


    陳玉樓隻是搖搖頭。


    “這倒鬥行裏,自古就有造假做舊撈偏門的手段,隻不過這造假手藝,因人而異,同樣有高下之分。”


    “最次一等,為魚目混珠,隻能騙騙尋常人,愚夫愚婦。”


    “第二等,稱之為以假亂真,一般人已經難分真假。”


    “這第三等嘛,則是惟妙惟肖,能夠做到這一步,要麽是有傳承在身的江湖人,要麽就是專攻一類的老師傅。”


    “就如玉器,選料、拉胚、雕刻、打磨、上沁、做舊,有著嚴格的流程,一步都不能錯。”


    “這等東西,已經可以稱之為精品,而非尋常水貨,就是常年浸淫古玩行當的人,也難免會有打眼的時候。”


    世人隻知道陳家三代盜魁。


    但真正入行,又何止區區三代人?


    畢竟,天下卸嶺綠林之人多如牛虻不計其數,想要坐到最高處那個位置,心性、手段、機遇,缺一不可。


    更何況是傳承有序的總瓢把子。


    得讓南北一十三省,十多萬江湖人盡數臣服,甘心屈於麾下做事。


    這可不是一般的難度。


    一代代人,積攢底蘊、人脈以及聲望,結識到的人也是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魚龍混雜,什麽樣都有。


    到了他這一代,才能有如此威望、眼力以及見識。


    此刻的陳玉樓侃侃而談。


    這等常人難以了解的偏門行當,在他那裏卻是信手拈來。


    “陳掌櫃,隻有三等麽?”


    忽然間。


    一道好奇聲傳來。


    赫然是趕來的老洋人,若有所思的問道。


    至於楊方,則是聽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何止。”


    “在惟妙惟肖後,還有第四等,叫做出神入化。”


    “到這一步,已經非尋常手藝人能夠企及,雖是作假,但也能稱作一聲大師、泰鬥,已經算是登峰造極,一招鮮吃遍天,可以傳承換代了。”


    “不過……”


    見他目露驚歎,顯然不清楚光是這造假做舊中還有這麽多的講究說法。


    但說到這,陳玉樓卻是話鋒一轉。


    一下便將幾人心思全都勾了起來。


    “在這四等境界上,還有一境。”


    “巧奪天工!”


    “顧名思義,到了這一步,和真物已經毫無區別,無論手法、沁色、包漿、字序還是風格,都找不出半點差距。”


    “就是前清皇宮裏走出來的那些大朝奉,也難以辨別真假。”


    “能做到如此者,幾乎可稱宗師,就像我輩武夫,可以開山立派了。”


    陳玉樓手握著那枚‘雮塵珠’,眼神裏一絲光澤流動。


    聞言。


    楊方終於迴過神來。


    瞳孔放大。


    一張臉上滿是驚詫錯愕。


    “意思是……陳掌櫃,這枚玉眼已經到了巧奪天工的境界?”


    聞言。


    鷓鴣哨三人目光都是齊齊看了過來。


    雖然沒有說話。


    但神色變化已經說明了一切。


    陳玉樓則是淡然一笑。


    “即便未至,也相差無幾。”


    聽到這句明顯還帶著幾分自謙的話,幾個人哪裏還不明白,以他的性格,能說相差無幾,大概率是超過不少。


    楊方囁嚅著嘴,下意識感慨道。


    “有這份手藝,陳掌櫃也能開宗立派……”


    不過一句話還沒說完,他忽然又迴過神來,眼前這位可是常勝山山主,此代卸嶺力士總把頭,天下綠林總瓢把子。


    幾代人積累的家產,更是富可敵國。


    得是多敗家。


    才得落魄到要靠這麽一手造假的手藝去混口飯吃?


    “不是……我沒那個意思。”


    及時打住,楊方撓了撓頭,訕訕的連連擺手。


    還是鷓鴣哨站出來為他打了個圓。


    “陳兄,楊某還是有個疑問,古神者不死不滅,就算真能做到出神入化,煉假為真,但想要騙過它,是不是……”


    “異想天開麽?”


    陳玉樓淡淡一笑。


    見鷓鴣哨有心想要解釋,他隻是搖搖頭,示意自己並未生氣動怒。


    “若是之前,確實如此。”


    “這就是為什麽陳某要先行各自封住雮塵珠與蛇神頭骨的原因。”


    早在陳家莊時,他便已經做好了路線規劃,提前布置下了一切。


    而這一路,他隻思量了一件事。


    那便是如何瞞天過海。


    在解除紮格拉瑪一脈詛咒的同時,又安然無恙的取走雮塵珠。


    連他都不記得究竟想到了多少法子。


    又否定了多少念頭。


    如此反複推敲,才終於定下這個策略。


    “那陳兄……有幾成把握?”


    鷓鴣哨心神大動。


    直到此刻,他才後知後覺,陳玉樓或許早就做了偷梁換柱的準備。


    “最少六成。”


    稍稍沉吟了下。


    陳玉樓伸出手指,比了個六的手勢。


    六成?!


    聽到這個數字。


    鷓鴣哨隻覺得腦海裏轟的一聲,仿佛有雷鳴聲起,震得他都有些心神恍惚。


    要知道,就算是第一批抵達鬼洞下的魔國人,之所以能夠取走雮塵珠,也是因為將靈魂性命盡數賣給了蛇神,成為神明信徒,這才得以做到。


    至於精絕女王。


    她出現時。


    雮塵珠早已經流落中原。


    這其中幾千年時間,來迴流動,最終被獻王得到,隨葬麟趾棺內。


    雖然不清楚究竟過了多少手。


    但他能夠確認的是。


    無論是誰,要麽是將雮塵珠奉為神物祭拜,要麽就是視為能夠登仙之物,試圖借它長生不死。


    哪裏會像陳玉樓一樣。


    非但對其並無半點敬畏之意。


    反而一心打算,當著蛇神的麵換走雮塵珠。


    這種行徑實在瘋狂。


    即便是他都不敢想。


    從得知雮塵珠為古神之眼的那一刻起,他心中所想,都是將其歸還,或許就能讓如陰影隨行的鬼咒就此消散。


    若是換個人。


    有如此念頭。


    他絕對會同意。


    生死攸關。


    而且,他太清楚鬼咒的可怕之處,一旦爆發,混身血液變為金黃,無法唿吸,最終生生窒息而死。


    但陳玉樓既然敢說有六成把握。


    至少就能往上提個兩成。


    八成機會,博取一枚神物。


    天底下哪裏去找這樣的好事?


    安全值得一賭!


    想到這,鷓鴣哨眼神一凜,眉宇間淨是決然之色。


    “好!”


    “既然陳兄有如此把握,楊某就陪你賭上一把。”


    聞言,陳玉樓不由一笑,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選擇,點了點頭,隨即目光又看向一旁的昆侖、楊方以及老洋人三人。


    畢竟……


    從踏入鬼洞開始。


    他們就等於踏入了宿命之局中,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逃不掉。


    “掌櫃的,我這條命都是您的,怎麽選擇你自己來就好。”


    見目光掃過自己。昆侖咧嘴一笑。


    從雁蕩山到陳家莊開始。


    他就把身家性命全都交托給了掌櫃的。


    別說區區一個抉擇,就算讓自己現在去死,他都絕不會猶豫片刻。


    “我也一樣。”


    他話音才落。


    老洋人的附和聲便已經傳來。


    而後。


    四道目光盡數落在了楊方身上,等待著他的決斷。


    “別這麽看我啊,怕個毛,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


    楊方攤了攤手。


    一臉的無所畏懼。


    這小子在陳家莊時,整天往後山跑,和常勝山上那些老夥計混跡在一起,時間長了,身上哪還有半點摸金校尉的氣勢,說是綠林大盜都不為過。


    眼下這句話說的也是匪性十足。


    “既如此。”


    “陳某就不客氣了。”


    吐了口濁氣。


    陳玉樓再無後顧之憂。


    示意了聲,左肩上的羅浮輕輕一躍,轉而落到昆侖身上。


    接下來要做的事。


    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所以縱然是他也不敢有半點輕視。


    不過……


    他並未急著動手。


    若是讓幾人先將滾落在白骨堆中的蛇神頭顱取迴。


    身後那道無頭骨架還在矗立著。


    即便經曆了剛才的鳳火席卷,仍舊穩如泰山,絲毫沒有坍塌的跡象。


    就那麽靜靜地站在夜色中。


    看上去說不出的神秘詭異。


    足有十多米長,無數白骨碎片拚接縫合,說是一頭龍骨都不為過。


    直到,幾人合力將頭骨拚好。


    一瞬間。


    完整的蛇神遺骨,在時隔數千年後,再度出現在了鬼洞深處。


    即便已經沒了血肉,但僅僅是一具白骨,仿佛都能從它身上感受到生前的恐怖氣息和威勢。


    昂著頭顱。


    眼底隻有對萬物眾生的睥睨和藐視。


    “這就是蛇神?!”


    “奇了怪,不說蛇行虺、蛟化龍麽?為啥不是龍神,而是蛇神?”


    “你說的那是妖,哪能與神明相比?”


    “咋,生來就是神明,不是一步步修行上去?”


    “那我就不知道了。”


    將完整的蛇神骸骨拚湊好。


    一行人迅速後撤。


    站在數十步外,借著燈火,方才能夠徹底看清它的全貌。


    隔著這麽遠,眾人隻覺得一股遠古洪荒的氣息撲麵而來,無形的氣勢都讓人有種站不穩的感覺。


    “道兄,替我護陣。”


    陳玉樓凝神看著那具神骨。


    深吸了口氣,低聲吩咐了一句。


    他也不敢確保,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情形發生,自然還是做好完全準備。


    “好。”


    “陳兄且安心行事,其他交給楊某就好。”


    聞言,鷓鴣哨重重點了點頭。


    一手持著鏡傘。


    另一隻手中則是緊握金剛橛。


    身形如弓,氣血鼓蕩,一身靈氣毫無保留的催動。


    但凡有所異動,保證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能夠反應過來。


    陳玉樓不再耽擱。


    握著‘雮塵珠’,一步步朝蛇神遺骨走去。


    隨著他步伐掠過,身形無形的水氣,在他身外凝聚成一道長長的階梯,他則是拾階而上。


    一直到神骨之外。


    恰好與蛇神四目相對。


    準確的說,是一雙洞窟。


    雙眼早已經腐爛,化作灰塵消失在時間長河,亦或是被域外罡風吹散。


    在它頭頂,差不多人之眉骨處,則是留著一道竅穴。


    暗暗估算了下。


    與雮塵珠大小等同。


    看到這,他當即明白過來,為何古城中隨處可見的黑蛇,頭頂都會有一隻肉瘤怪眼,其實就是因為蛇神。


    催動靈氣,護住周身死脈。


    同時,一道無形的‘氣泡’在身外浮現後。


    他這才探出手去,將‘雮塵珠’放入頭骨上的竅穴中。


    轟——


    幾乎是剛接近蛇神頭骨的刹那。


    玉珠便從他手中掙脫,直直飛出,沒入竅穴當中,與之融為一體。


    “果然!”


    看到這一幕。


    陳玉樓心頭不禁一跳。


    至此為止,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他猜測的方向走,沒有半點脫軌的趨勢。


    但他卻仍舊不敢有半點鬆懈。


    眼神如刀,死死盯著身前的變化。


    嗡!


    在玉珠徹底融入頭骨竅穴後,一道輕輕地嗡鳴聲響徹,玉珠當中陰霧流轉,恍然就是一頭被縮小無數倍的蛇影。


    玉眼表麵的金芒則是洞穿虛無,化作一縷細線,直奔頭骨深處而去。


    但還未觸及到那團已經變暗的墨彩光團。


    就被一道無形攔住。


    那縷金芒似乎有些遲疑,又嚐試了幾次,可惜最終也沒能融入虛數空間,隻得再度返迴了玉眼上,明暗不定。


    雮塵珠中那一絲蛇神靈魂,也重新歸於寂靜。


    猶如霧氣流淌。


    這一幕看似隨意,但在一切歸於平靜的刹那,蛇骨外鷓鴣哨卻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臉色竟是驟然劇變。


    “不對。”


    “這是……”


    鬼咒在他體內已經存在了三十多年。


    這世上,也無人比他再了解它。


    非要形容的話,就像是一枚紮入靈魂,與血脈共存的釘子,平日潛藏,無形無質。


    不仔細察覺,都很難感受到它的存在。


    可一旦爆發。


    那就是眼中刺肉中釘,置人於死地的可怖存在。


    但驚人的是。


    剛才那一刹,他隻覺得腦海一空,仿佛有道無形的大手,將鬼咒從靈魂深處斬斷了一樣。


    無比的震驚下。


    他哪裏還顧得上其他。


    一把將身上長袍脫下,然後是道袍,以及掘子攀山甲,隻剩下一具赤著的上身,在幾人錯愕古怪的目光裏,顫抖著伸出手,摸向了後頸之下。


    卻並未碰到那熟悉的疤痕。


    他又重新試了幾次。


    但無一例外,頸後什麽都沒有。


    “師……師兄,不見了。”


    “那隻眼睛,真的不見了!”


    還是老洋人率先反應過來,看著師兄空無一物的頸後,一瞬間竟是如遭重擊,整個人怔在原地,雙眼通紅,泣不成聲。


    “你……師弟。”


    見狀,鷓鴣哨顧不得激動,但亂不成章的句子,顫抖的聲線,卻是將他內心情緒暴露無遺。


    老洋人也不敢遲疑。


    迅速脫去身上的夾襖長袍。


    直到後背出現在幾人眼前。


    可是,除了幾道行走江湖時留下的傷痕,哪裏還能見到那隻猙獰可怖,猶如鬼眼的疤痕。


    一瞬間。


    鷓鴣哨最後一點懸著的心,也終於塵埃落定。


    那張冷峻的臉上,此刻盡是激動。


    “真消失了。”


    “我們真的解除了鬼咒……”(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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