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樓冷冷一笑。


    似乎隻是在放狠話。


    但跟他多年的老夥計,心頭卻是猶如擂鼓。


    攥著韁繩的手背,因為太過用力,一條條青筋漸次浮現。


    尤其是從滇南返迴的那幫人,這一刻,耳邊似乎又迴蕩起當日安龍城外總把頭說過的那句話。


    “府兵圍樓之仇不報。”


    “豈不是讓天下人小瞧我常勝山?”


    所以。


    隔天深夜。


    土司城門便被破開,火光幾乎照亮了半邊天。


    坐有苗疆七州之地的彭家,八百年永順王朝一朝破滅。


    而招來如此大禍,僅僅是因為貪婪,試圖搶奪他們的百十匹馬,最終就落了個家破人亡,土司掛門的下場。


    如今這件事雖然過去了差不多半年。


    但傳聞半點沒有落下。


    這次西行路上,他們就曾再次經過黔北一帶,市井江湖、茶肆酒館間,仍舊有無數人說著此事。


    七州之地,被白馬洞安家、慈利張家、桑植向家則瓜分一空。


    尤其是安家,因為距離彭家最近,反而因禍得福,率先命人闖入土司城境內,占據了最大也最為肥沃的一片地。


    原本在四家中墊底。


    如今一躍成為實力最強的一家。


    不過,有彭家的教訓在前,安家倒還算聰明,占了好處後並未亂來。


    而是一方麵與兩家交好。


    另一麵則是休養生息,迅速積蓄力量。


    可以預見的是,隻要不主動作死,最多十年,白馬洞安家就會成為整個黔西南地界上最強的存在。


    當日夥計們皆在。


    而今再度聽到這話,他們哪能不明白?


    總把頭從來言出必行,絕非說說而已。


    連八百年土司府,都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


    何況一幫攔道打劫的潰兵土匪?


    “都聽到了吧?”


    “不過一幫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


    “把殺氣收一收,等迴程再過此地,你們盡可放手廝殺!”


    紅姑娘手握九節鞭勒馬走出,眸光掃過群盜,眉宇間英氣十足,輕喝出聲。


    “是!”


    眾人隻覺得血液沸騰,紛紛迴道。


    一時間,應聲如雷。


    “出發!”


    見此情形,紅姑娘神色平靜。


    隻是將手中長鞭一揮。


    嘭的一道破空聲響徹四方。


    鞭身上寒光如瀑,妖氣鼓蕩,將周圍飄落的雪花幾乎都要掃之一空。


    聞言,隊伍再不耽誤,隨著傳信的夥計迅速起程。


    磨子溝與星星峽,其實相隔並不算遠,隻不過磨子溝太過兇險,山勢陡峭、溝壑縱橫,怪石嶙峋。


    再加上黑山與文殊山和祁連山形成對峙。


    形成一段狹長而窄的孔道。


    別說駱駝馬隊,就是行人想要通過都艱難無比。


    還有一點。


    磨子溝常有狼群兇獸出沒。


    所以,除了當地的牧民,偶爾會去磨子溝尋找走丟的牛羊外,常年人跡罕至。


    也因為如此,絲綢之路上的行商,寧可在玉門關或者嘉峪關等著,也不願意橫穿黑山磨子溝。


    但眼下不同。


    星星峽被潰兵占據。


    它雖然名字裏帶個峽字,但實際上並非峽穀,而是一座隘口。


    坐落在河西與西域的交界處。


    絲綢之路的必經之路。


    比起磨子溝的狹窄,星星峽要寬闊許多,能夠容納駝隊輕易進出,不過,隘口兩側是危崖絕壁和重巒迭嶂,所以自古就有河西咽喉之稱。


    不得不說,那幫潰兵確實會選地方。


    將隘口一堵,就等於斷了絲綢之路。


    縱然是數倍於他們的人馬闖入星星峽,也根本抵擋不住落石、滾木、流沙以及火勢襲殺。


    更別說那幫潰兵,連火炮都搬去坐鎮。


    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絕不為過。


    這也是陳玉樓寧可繞行的原因。


    他倒是可以安然無恙,但手下人呢?


    兩百號夥計,頃刻間就能化作炮灰,更別說還有昆侖、紅姑娘以及拐子他們在。


    就算拿下星星峽,最終也會付出無比慘痛的代價。


    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昆侖神宮以及精絕古城,而不是把人命扔在半路。


    不到半個鍾頭。


    隊伍終於進入磨子溝。


    視線中似乎永遠一成不變的天地,也終於變幻了顏色。


    起伏的山脈絕壁,就像是被人潑了墨水,不再是灰蒙蒙的沙丘。


    除了山林草木。


    遠遠望去,重岩迭嶂的黑山,和當日他們在瓶山後見到的無數筍尖般矗立的山峰倒是有幾分相似。


    看的出來此地確實人跡罕至。


    幾乎沒有人活動的痕跡,倒是不知名野獸留下的足印不少。


    而且,一入磨子溝中,陳玉樓便敏銳的察覺到一股濃鬱的腥臭味,亂石中偶爾還能見到幾具牛羊枯骨。


    “下馬!”


    “前邊道路崎嶇難行,有落馬的風險。”


    先行過來探路的夥計,站在石頭上大聲提醒道。


    聞言,眾人哪裏還敢耽誤,紛紛從馬背上跳下,拽著韁繩,冒著寒風飄雪,一步步往前走去。


    “袁洪。”


    “去頂上看路。”


    陳玉樓掃了一眼兩側的危崖,目光隨之落在了袁洪身上。


    這一路,它幾乎沒什麽存在感。


    大多數時間都在閉目練氣。


    除了煉化山魈骨,玄道服氣築基功同樣沒有落下。


    “是,主人!”


    聽到陳玉樓吩咐,袁洪當即從馬背上一躍而起。


    身為猿屬,它最擅長的便是登山攀援,此刻的它,抓著崖壁上一塊突起的岩石,輕輕向前一晃,下一刻,整個人便竄出去三四米外。


    一行夥計滿臉驚奇的抬頭望去。


    之前和它打過交道的老人還好,這趟下山的新人,哪裏見過這種場景,一時間驚唿聲不斷。


    眨眼的功夫。


    袁洪人已經出現在了山崖之巔。


    迴頭望去,目光越過風雪,隱隱還能望見遠處那座隘口,猶如一座葫蘆口,幾乎是有進無出的死地。


    它終於明白過來,主人為何會選擇繞行。


    不過,這念頭隻是在腦海裏一閃而過,便被它給強行壓下。


    深吸了口氣。


    又緊了緊衣領。


    這才踩著崖壁迅速往前奔去,不多時,便趕到了隊伍最前方。


    有它在高處看著,隊伍行進速度也一下快了不少。


    磨子溝大概三四裏長。


    蜿蜒連綿。


    從高處俯瞰,看上去就像一條扭曲向前的大蛇。


    加上黑山山脈又異於它處。


    這想法一起,就如野火一般根本掐不滅。


    “前方有巨石攔路,勒馬繞行!”


    就在它胡思亂想時,眼角餘光裏忽然出現一座巨石,足有六七丈高,剛好橫在磨子溝中間,要不是提前察覺的話,馬隊毫無察覺的話,極容易出事。


    “好!”


    有它提醒。


    底下很快傳來一道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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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疾行的隊伍,果然放緩了速度,迎著風雪的臉上也多了幾分警惕。見此情形,袁洪不禁暗暗鬆了口氣。


    不再多想繼續朝前。


    馬隊則是順次繞過攔路巨石,等到一過,原本狹長的磨子溝,前路一下開闊了不少。


    讓探路的幾個夥計不禁眼神一亮。


    他們可不隻是趕路那麽簡單,隨行還帶了大量補給,剛才短短一兩裏的路,便花了半個來鍾頭,可想而知,路途之崎嶇。


    要都是前方這種路。


    也不至於費這麽大功夫。


    領頭的夥計,摘下水壺灌了一口,正要招唿馬隊可以稍稍加快腳程,一鼓作氣橫穿過去,隨即又想到了什麽,下意識抬了抬頭。


    畢竟能讓那些牧民都避之如虎,打死不願來的鬼地方。


    必然有它的道理。


    所以他決定還是先行問過袁洪意見。


    畢竟登高望遠。


    隻是……


    他才抬眸望去,臉色間便浮現出一抹古怪之色。


    “怎麽了?”


    一旁人看他神色不對,忍不住問道。


    “不是我,是袁先生……”


    那夥計眉頭緊皺,抬手指了指。


    幾個人這才反應過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紛紛望去。


    隻見崖巔上的袁洪,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腳步,正俯著身低頭看著什麽。


    幾人眼力不錯。


    即便有風雪阻隔,也能看到個大概。


    漆黑的崖壁上,竟是出現了一幅巨大無比的繪畫。


    畫中無數拉弓持箭的獵人,騎在馬背上,將幾頭體態健碩、揚尾抵角的長角鹿圍在中間,除此之外,外圍還有騎手引弓以待,明顯是防止角鹿拚死反撲。


    雖然曆經幾千年風沙侵蝕。


    但岩壁上崖刻仍舊栩栩如真,隻是原本的塗色剝落了不少,不過即便如此,非但沒有削弱它的生動,反而多了幾分滄桑和境界。


    “那……是什麽?”


    “崖壁石刻?”


    “看上去得有上千年了吧,這種風格,至少也是遊牧時代才有。”


    幾個夥計滿臉驚歎。


    他們哪裏想得到,如此偏僻奇崎嶇的山溝裏,竟然會有古人在此留下摩崖石刻。


    “怎麽迴事?”


    “前邊的怎麽還不動?”


    眼看負責領路的他們停在原地,極大拖緩了隊伍行進速度,後方頓時傳來一陣不滿聲。


    這鬼地方本就逼仄,令人窒息。


    如今隊伍忽然停下,一股不安的情緒更是在眾人心頭不知覺的彌漫開來。


    “掌櫃的,我去看看。”


    紅姑娘眉頭微皺,起身就要去前麵查看。


    “一起過去吧。”


    “袁洪不是那種亂來的人,肯定是遇到了什麽突發情況。”


    陳玉樓搖搖頭。


    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猜測。


    特地讓袁洪上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不然,真要領路的話,誰能比得上深處高空的羅浮。


    “是。”


    既然掌櫃的親自開口。


    紅姑娘又豈會拒絕。


    將馬交給身旁夥計,一行人輕車簡行,穿行在馬隊之間,片刻後便出現在了隊伍最前方。


    “怎麽迴事?”


    “知不知道擠在這種狹長山穀裏,很容易出事……”


    掃了一眼前方。


    並無預料中的兇險。


    幾人卻仿若未聞一樣,仍舊站在原地,紅姑娘眉頭不禁一皺。


    這種風蝕岩,看似堅固,實則最為脆弱。


    從來路堆積如山的落石就能看出一二。


    退一萬步說。


    磨子溝與星星峽相隔不到數裏。


    一旦驚動對方,先行堵住出口,又占據兩側懸崖高處,到時候就是甕中捉鱉,多少命都不夠往裏填的。


    這幾人都是山上老人了。


    行走江湖多年。


    按理說不該如此才是。


    “總把頭……紅把頭。”


    直到輕叱聲從身後傳來,幾個人這才恍然驚醒,一臉的惶恐不安。


    “怎麽迴事?”


    陳玉樓擺擺手示意無事。


    “總把頭,是袁先生……”


    隨著他一番解釋,幾人這才發現,陡峭崖壁上的摩刻岩畫。


    “不對,還有!”


    楊方眼尖,突然伸手指向另一側。


    與狩獵圖隔空相對的崖壁上,竟是出現了一座造型古樸的佛塔,無數苦行僧人盤膝而坐,對著佛塔閉目念經。


    “這裏也有。”


    落後幾步的花瑪拐,見此情形不禁若有所思,手指輕輕將身側山石上堆積的風沙抹去,幾個石刻字跡竟是從風沙中顯露出來。


    “北漠塵清。”


    “大明萬曆年……郭師古書?!”


    花瑪拐一字一句,將摩崖石刻上的字讀出。


    這麽一會,已經發現了三四處石刻,但都不及摩崖上這一行古字。


    清楚記載了年代和人物。


    雖然不清楚此人來曆,但能夠抵達此處,大概率是玉門關或者嘉峪關的守將。


    而簡單四個字。


    卻是將他的願望展露無疑。


    北漠茫茫黃沙綿延千萬裏,想要塵清何其之難。


    幾百年後的他們,頭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時,尚且被震撼的說不出話來,更何況是那個時代的古人。


    “先秦、北齊、大明。”


    “這些石刻跨度可真夠久遠的。”


    楊方眼力過人,觀察了片刻,便準確說出每一幅岩畫的年代。


    “諸位,三百年前大明一邊關守將,尚且有如此雄心壯誌。”


    “今日我們手段百倍於他。”


    “區區沙漠,應該不在話下吧?”


    從始至終,陳玉樓最為平靜,決定從磨子溝繞行折路時,他就想過有沒有可能遇到黑山石刻?


    沒想到。


    最終竟是給了他如此大的驚喜。


    無論對他,還是對人困馬乏的隊伍而言,無疑都是一劑強心針。


    簡單一番話落下。


    眾人隻覺得熱血沸騰,哪還有半點頹勞茫然,目光灼灼,臉色間盡是期待之色。


    倒鬥江湖同行無數。


    但幾個人有機會,遠赴西域倒鬥?


    這可不僅僅是為了博取榮華,而是江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名!


    就如之前過嘉峪關,望著那座古城的一刹那,眾人腦海裏想到的都是兩千年前那個意氣風發,北擊匈奴的少年將軍。


    他們或許這輩子做不到青史留名。


    但要是能在倒鬥江湖上留下大名,將來老了都能吹噓此行。


    感受著隊伍眾人被重新點燃的鬥誌以及氣勢。


    一旁的楊方與鷓鴣哨不由驚歎萬分。


    不怪他十來歲就能統領常勝山數萬綠林盜匪,單憑這份口才,他們估計一輩子都學不來。


    尤其是楊方。


    此刻的他,隻覺得一身熱血滾燙,有種加入常勝山為其效死的衝動。


    “再有數日就能抵達西海。”


    “雖不是北海,但也足以體驗下飲馬瀚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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