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五六十人的隊伍。


    放在哪都是惹眼的存在,更何況還是縱馬過城。


    很快,便引來無數目光注視。


    南澗城本就不大。


    加上他們又是漢人。


    在百夷聚居的滇西道可以算是罕見至極。


    不過。


    南澗城終究是左氏土司的天下。


    那位三公子更是出了名的兇狠殘暴。


    在城內這麽縱馬。


    這幫人怕是路走窄了啊。


    一個個連連搖頭,看向他們的眼神裏充滿了同情。


    隻是……


    對此,陳玉樓卻恍若未見。


    並不是飛揚跋扈,或者招搖過市。


    相反他在三湘四水的名聲有目共睹。


    尤其這幾年,戰禍遍地天災連年,陳家莊收攏的流民何止數百,也算是活人無數。


    以花瑪拐的說法。


    陳家做的雖然是倒鬥營生。


    但三代掌櫃那都是菩薩心腸。


    之所以如此。


    純粹就是想盡快找個地方吃飯休息。


    按照他的計劃,最好能在三天內趕到鹿城境內,抵達撫仙湖邊。


    而今,就已經過去了半天。


    區區一個土司後裔,紈絝子弟,他哪那麽多閑心跟他玩花樣?


    巴掌大點地方,還搞什麽禁馬止行。


    真當自己天子呢?


    前清都亡了好些年。


    別說左元海,就是此代土司到了跟前又如何?


    修仙之輩,本就是逆天而行。


    還會在意這等小事?


    更何況。


    從之前那個府兵口中,他已經了解到了足夠多的真相。


    巍山左氏看似龐然大物。


    但自從當年改土歸流後,實力其實就被削弱了一大半。


    雖然還身負執掌一方之職,但土司府外有土知府製衡,方方麵麵都得受到掣肘。


    而民國後。


    巍山左氏的實權更是一落千丈。


    土知府改縣佐,身負地方拱衛、民生等一眾職責,甚至調兵這等大事,都無需與土司府那邊通氣。


    也就是說,如今的土司府說到底就是個空殼子。


    紙糊的老虎,全靠幾百年積下的餘威嚇人。


    也就是那些土人山民,還對左氏畏懼如虎,路子活泛又有實力的土寨,對土司府都已經是陽奉陰違。


    可以預知的是。


    再有幾年。


    土司府將真正名存實亡。


    “掌櫃的,前麵有間苗家酒樓,要不要嚐嚐?”


    縱馬起伏間,一道銀鈴聲在耳邊響起。


    紅姑娘略顯驚喜的指向遠處。


    果然。


    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陳玉樓一眼就看到那杆在風中飄蕩的青旗,旗上繪製牛角圖案。


    那是苗家最常見的標誌。


    之前在阿迷州,被巴莫帶去的那家苗族酒樓也是如此。


    “行,就他家了。”


    陳玉樓點點頭。


    雖然過去許久。


    他還真有點懷念苗寨風味。


    馬隊直奔酒樓外,城裏這麽大動靜,自然瞞不過老板耳目,早早就已經迎了出來。


    隻是……


    他在南澗城做了這麽些年的生意。


    也摸不清這幫人的來曆。


    在城裏縱馬,那不是踩著三公子的臉上過?


    要是一兩個行商,他也就婉拒了,沒必要為了那一文半錢,冒著得罪土司府的風險。


    說到底,他們就是在左氏地盤上混口飯吃,寄人籬下,是生是死,也就三公子一句話的事。


    但是吧。


    這一眼望去,足足五六十號人,個個鮮衣怒馬,氣質超然。


    一看就不是尋常人。


    他看人無數,一雙眼睛比蛇都要毒辣,那些馬,無一不是神駒。


    比三公子的馬都要好出無數。


    這年頭,能養得起馬的本來就不是一般人。


    更何況還是一人一馬,甚至一人雙馬。


    怕是土司府都沒這份魄力。


    潑天的富貴就在門前,是接還是不接,老板心裏頭瞬間就有了決斷。


    “快快,裏麵請,各位貴客能光臨小店,實在是蓬蓽生輝。”


    雖是苗人。


    但老板漢話說的極為熟稔。


    滿麵笑容的將一行人請入店內。


    “老板,我們的馬……”


    紅姑娘提醒了一句。


    老板當即反應過來,笑道,“姑娘放心,我這就讓人牽去後院,用上好的精料喂養,再好好刷洗。”


    “好。”


    紅姑娘點點頭。


    生意就該這麽做。


    他們五六十號人,絕對是大主顧。


    恭恭敬敬的將眾人請上二樓。


    見他如此上道,陳玉樓等人自然不會小氣,這一趟收獲頗豐不說,下午還要快馬加鞭一路疾馳,肯定要吃飽喝足。


    當即點了一大桌子菜。


    隻不過。


    讓老板奇怪的是。


    這些客人似乎對酒水頗為禁忌。


    即便他說送上幾壇老酒,也被他們拒絕。


    他哪裏想得到,一行人不是忌酒,純粹是這段時間在馬鹿寨喝狠了,現在聞到酒味都發怵打晃。


    “得,各位稍等,我現在就去上菜。”


    笑嗬嗬的下了樓。


    老板招來一個腦子靈活的夥計,讓他去門外盯著。


    萬一土縣那邊真有人來。


    他也能提前做個準備。


    不過。


    一直到菜上齊,城內各處也毫無動靜,這讓他心裏頭不禁一陣嘀咕。


    要知道土司府那幫府兵,一個個如狼似虎,隻要有油水可榨,恨不得將人剝皮抽筋再把骨頭拆了。


    這幫人無視三公子定下的規矩。


    在城內肆意縱馬。


    以他們的耳目,不該這麽久都沒反應啊。


    “老……老板。”


    靠在櫃台前,老板不時瞥了一眼樓梯上,隱隱還能聽到那些客人談笑的聲音。


    就在他不解間。


    櫃台外忽然傳來一道氣喘籲籲地聲音。


    赫然就是派出去的那個夥計。


    “不是讓你盯著……”


    老板一臉不善,開口就罵,但看著夥計臉上難以掩飾的驚恐,他一下反應過來,重重咽了下口水,“來了?”


    夥計點頭如搗蒜。


    老板臉色一下難看起來。


    深吸了口氣,就要上樓提醒。


    但沒等走出幾步,夥計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


    “老板等等,好像不是衝著客人們來的。”


    “怎麽說?”


    老板腳步一下停住。


    “就……就來了一個人。”


    “一個?”


    這下,老板也有些懵了。


    那幫府兵最擅長的就是恃強淩弱,以多欺少,借著土司府的名頭整天在城內耀武揚威。


    要真是衝著樓上那些客人來的。


    以他們的德行。


    那絕對是盡數出動。


    “我去看看。”


    猶豫了下,老板還是不放心,轉身往門口走去。


    不多時,一道熟悉的身影便闖入視線。


    “克古大人……”


    土縣府兵他都認識。


    此刻,一眼就看出來人。


    隻不過,今天的他似乎有些奇怪,麵無表情雙眼空洞無神,雙手緊緊抱著一副圖軸。


    不知是畫還是什麽。


    這幫人貪婪入骨,心狠手辣,沒一個善茬,平日在城裏碰見,要麽遠遠就避開,實在躲不過去,那也得上去見禮。


    雖然就是個最底層的府兵。


    但對他們而言,卻也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想到這,他臉上迅速擠出笑容,彎腰行禮。


    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多年在市井江湖混跡的他深諳此道。


    但奇怪的是。


    這次竟然遲遲都沒得到迴應。


    老板不由訕訕的抬起頭,卻發現克古早已經走遠,直奔二樓而去。


    “壞事……”


    見此情形,老板心頭頓時一陣咯噔。


    哪還敢耽誤。


    迅速追了上去。


    但前邊那道身影速度極快,眨眼間便消失在拐角,等他追到樓梯口時,顧不得喘息,想著趕要上前說說好話。


    隻是……


    讓他震驚的是。


    平日飛揚跋扈的克古,此刻卻溫順謙卑的像頭羊羔子。


    恭恭敬敬的站在那個青衫男人麵前。


    雙手舉起。


    將那副畫軸遞了過去。


    看到這一幕,老板滿臉錯愕,比大白天撞鬼還要讓他難以相信。


    “老板,再要一份酸湯魚。”


    就在他心如擂鼓,腦海裏一團亂麻時,一道平靜聲忽然在耳邊傳來。


    抬頭望去。


    一道高大如山的身影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身前。


    恰好將他視線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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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我這就去。”


    昆侖雖然一臉沉靜,但渾身散發的迫人氣勢,卻是壓得他喘不過氣。


    老板哪敢多想,趕緊下樓。


    “大人,這就是縣府所藏的輿圖。”


    “好,做的不錯。”


    陳玉樓隨手打開輿圖。


    不愧是坐鎮滇西道五百年的左氏土司,對此地掌控實在驚人。


    連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都詳盡標出。


    “下去吧,出了門不要迴頭,默數三十聲即可。”


    這份輿圖絕對是意外之喜。


    陳玉樓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口吩咐道。


    “是,大人。”


    克古仍舊一臉沉浸在恍然中。


    隻是下意識點了點頭。


    轉身下樓。


    在酒樓老板和眾夥計驚疑不定的目光中,一路徑直穿過大堂,走出大門。


    嘴裏還念叨著什麽。


    走近的話。


    就會聽到十一、十二一類的數字。


    “二十九。”


    “三十。”


    轟!


    最後一個數字剛落。


    克古腦海裏就像是有道雷鳴響徹,嗡的一聲,下一刻,眼前畫麵一閃,恍惚盡去,變得清晰無比。


    隻是……


    看著長街上人來人往。


    那一張張對自己敬畏恐懼的臉。


    他神色卻是變得更為茫然。


    今天不是輪到自己守門麽,什麽時候跑這來了?


    抓了下腦袋,克古滿臉遲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算了,記不起來。”


    “還是先迴去睡覺。”


    搖搖頭,克古也不多想,辨認了下方向,然後朝城門外趕去。


    酒樓二樓。


    透過窗戶看到樓下那一幕。


    一行卸嶺群盜更是驚異,看向陳玉樓的目光也更為敬畏。


    掌櫃的這手段,愈發神鬼難測了。


    他們隻當是苗寨蠱師、辰州道符一類的方外手段。


    但到了此刻,鷓鴣哨卻已經隱隱看出了些端倪。


    這絕非方術能夠到的範疇。


    攝魂引魄的圓光妖法,他也曾聽過,受此術者心神失守,神智混沌,最終隻能落下一個癡傻的下場。


    這前後三人。


    隻是缺失記憶。


    與常人幾乎毫無區別。


    對於心神的掌控已然入微。


    最可怕的是,全程下來,陳玉樓並未遮掩,他有心觀察,卻連何時起術何時化解都不知道。


    來之前他還遠做不到這一步。


    隻是一趟遮龍山之行。


    再看他,已經愈發如嶽臨淵,難以揣摩。


    本以為自己時時修行,不敢有半日耽擱。


    短短兩個月功夫,從初次越過龍門,堪破煉氣關,到如今養氣有成,進展已經極為驚人。


    卻沒想到。


    緊追慢趕,終究難以望其項背。


    “道兄……”


    陳玉樓倒是並未察覺他身上異樣。


    此刻的他,注意力全在那副輿圖上。


    仔細比對了下,心裏已經規劃出好幾條路線。


    招唿了聲。


    不僅是鷓鴣哨,一旁的花靈、紅姑娘、老洋人、昆侖全都聚了過來。


    “現在要麽走山路,橫穿紫溪山脈,抵達鹿城後再往仙人湖。”


    “第二條路,則是繼續水路,沿李社江,入綠汁江,一路北上,經東河入滇池,最終也能抵達仙人湖。”


    手指在輿圖上劃過。


    陳玉樓簡單將兩條路線說了下。


    山路難行,其中所過,大多數是茫茫無盡的原始山林,無人禁地,但不用太繞,能夠節省相當一部分時間。


    至於水路。


    他們來時就是行船走江。


    從湘西一路到南澗,差不多用了足足一個月功夫,時間未免太久。


    “山路吧。”


    鷓鴣哨沉思了下。


    給出個自己的答案。


    搬山道人,自古以來就在山中橫行,無論何等山川大澤,僅憑雙腳便能踏過。


    而今一人雙馬,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得?


    陳玉樓點點頭。


    鷓鴣哨的迴答在他預料之中。


    “紅姑和昆侖呢,怎麽想?”


    “自然是聽掌櫃你的。”


    紅姑娘盈盈一笑。


    邊上的昆侖,則是甕聲附和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走山路。”


    將手中輿圖一卷,重新收入防水皮袋中,隨手交給昆侖。


    確定了線路。


    一行人也不耽誤,迅速填飽肚子,又托酒樓掌櫃幫忙購置一批幹糧。


    走山路,路途艱險都是其次。


    幾十號人的口糧才是關鍵。


    很多時候,方圓百十裏內都見不到一戶人家,一座村寨,而且即便有,也多是言語不通,對外人極為仇視警惕的土人。


    想要補給,難如登天。


    所以。


    趁此機會。


    直接一口氣準備好了半個月所需。


    之所以如此,純粹是未雨綢繆,但卻將酒樓掌櫃震撼的不輕。


    南澗城這麽點地方。


    何曾見到過這等大戶。


    銀錢就跟水一樣花出去。


    當然,因為幫著忙這些事,他在從中也牟取了不少利潤,笑得嘴巴就沒合攏過。


    等一行人上馬準備出城時。


    掌櫃的恨不得送出十裏。


    隻這一次生意,差不多就賺了他平日幾個月甚至半年的錢。


    幸好之前沒有拒絕。


    不然,這麽一樁潑天富貴哪能輪得到他?


    隻是唯一讓他想不明白的是,平日裏漢人來此,大都是為了販鹽、茶、鐵之類,這些人非但不做生意,反而大筆花錢。


    任他在市井江湖混跡多年。


    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至於,先前上樓看到的那一幕,他是個聰明人,深知話不能亂說的道理,自然打算將一切全都爛在肚子裏。


    他就是個做生意的底層百姓。


    哪一邊都得罪不起。


    幹脆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難得糊塗,方能長命啊。


    等出了城。


    陳玉樓瞥了眼城牆根下,克古三人蜷成一團睡得不省人事。


    “走,日落之前,至少要抵達龍潭山。”


    沒做理會。


    陳玉樓一揮手,沉聲喝道。


    龍潭山距離此地百裏不到。


    要是平日,有龍駒戰馬,日行百十公裏都不成問題。


    不過。


    此刻目光越過紅河往東眺望。


    視線所及,整個天地間盡是茫茫青山密林。


    百十裏路估計都勉強。


    但龍潭山是距離最近一處有人煙之地。


    若是可行,自然最好在那裏借宿。


    不然夜色一降,妖魔橫行,鬼怪複蘇,兇險重重。


    轉眼間。


    數個時辰過去。


    頭頂烈日也漸漸西落下山。


    漫天火燒雲,將山林映照的通紅一片,猶如金烏火巢。


    “掌櫃的,離龍潭山還有多遠?”


    紅姑娘一襲紅裙,在馬背上起伏飄蕩,眼看天色將夜,她臉上不禁露出一絲擔憂。


    倒不是擔心夥計們夜盲症困擾。


    而是夜間趕路,容易驚馬。


    尤其是這等深山當中,豺狼窺探虎豹環伺,一聲獸吼驚動馬匹,比起營嘯更為恐怖。


    “應該快了。”


    陳玉樓早就看過地圖。


    龍潭山是座石峰,山下有一方幽潭,才得了這麽個名號。


    按輿圖標記。


    應該就在此處不遠。


    但不知道為何遲遲不見。


    “袁洪、昆侖。”


    “你們兩個結隊,先行一步去前方探探,但不要離開太遠,最多三五裏範圍內就好。”


    “是!”


    袁洪是猿猴之屬,天生就屬於山林。


    融合了山魈遺骨後,實力大漲。


    隻要不是遇到凝結妖丹的大妖,也能簡單應付。


    至於昆侖,一入山林,也是如龍歸海。


    有他們兩人探路,至少相安無事。


    應了一聲。


    兩人各自騎馬,迅速往東邊趕去。


    隻是。


    才走出一兩裏不到。


    袁洪就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一下勒馬止步,神色凝重的看向前方密林。


    看到它的異樣,昆侖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卻是刷的一下拔出大戟,提在手中,渾身氣血鼓蕩。


    一雙琥珀眼睛凝神看了片刻。


    隻見霧氣深重的林內。


    隱隱矗立著一座古城。


    城內陰煞之氣衝天而起,讓袁洪忍不住如墜冰窟,寒毛倒豎。


    “昆侖,迴去……通知主人,我們可能撞見鬼城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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