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看清草圖畫卷,鷓鴣哨眉頭不禁微微一皺。


    這山神他們在獻王墓中見過何止一次?


    穀外神廟、祭台石雕、殿內壁畫以及玄宮湖景,甚至青銅古箱中的山神遺骨。


    時間跨度一兩千年。


    繪卷風格時過境遷。


    唯一不變的是關於山神的形象。


    黑麵、長毛、口銜骷髏頭,神態威嚴。


    與眼前草圖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


    隻是。


    遮龍山夷人,應該早被獻王斬殺殆盡了才是,為何這幅圖會出現在馬鹿寨?


    難不成……當年的土人正是佤族先祖?


    這猜測一起,就如野火在他腦海中熊熊燃起,完全壓抑不住。


    眼角餘光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陳玉樓。


    看他眸光閃爍。


    明顯也想到了這上麵。


    “達那,你們在蟲穀看到的可是這位大鬼?”


    小心翼翼的將草圖在茶幾上鋪開,西古這才問道。


    即便之前已經從陳玉樓描述中有了猜測,但為了萬無一失,他還是將兩人帶來了龍摩爺。


    “是它。”


    陳玉樓點點頭。


    “山崖下有古廟,神龕居中便是它。”


    “那就沒錯了…那就沒錯了,山神阿瓦,遮龍山周圍三座佤寨,尋找它的蹤跡無數年,卻始終沒有下落。”


    “早有人猜測,山神或許是被困在了蟲穀內,但可惜,我們根本進不去。”


    見他再度確認。


    西古一顆懸著的心,終於徹徹底底的落了迴去。


    一雙蒼老的臉上滿是複雜。


    誰能想到。


    大鬼遺棄之地中,還有另外一位鬼神。


    多少年來,他們也曾猜過,畢竟遮龍山再大,也攔不住千百年曆代族人的腳步。


    除了被毒瘴籠罩的蟲穀。


    再沒有其他可能。


    再加上,放鬼、祭祀、請神、占卜。


    一切能夠用到的法子,他們都嚐試過了。


    但山鬼阿瓦,就像是融入了大河中的雨水,消失的無影無蹤。


    也曾有人試圖強行闖入。


    但最終不是溶為一灘血水,就是變成沒有神智的妖魔。


    當然,讓他們最終放棄進入蟲穀,還是來自於梅吉大鬼的警告。


    縱然是掌管天地的它,也無法將目光投入其中。


    要不是,陳玉樓他們強行進入,恐怕這個秘密還要被隱瞞無數年。


    這也是西古和托格如此激動的原因。


    “西古秋達,有件事,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等到兩位老人心緒漸漸平緩下來。


    陳玉樓這才開口問道。


    “達那盡管直言,隻要我知道,一定會盡數相告。”


    西古握了握拳,一臉認真。


    這是佤寨表示鄭重的禮儀。


    見他如此,陳玉樓心頭也忍不住一陣感慨,下意識坐直身形。


    “不知馬鹿寨這一支,是自古就在此地聚居,還是從外麵遷來?”


    “自然是從古至今。”


    說到此處,西古渾濁的眼神裏閃過一絲自傲。


    “遮龍山下一共有十九座寨子,除了我們佤族、還有傣、三苗、東胡以及女真殘部,但除了我們佤族三寨之外,其餘寨子都是後麵遷居而來。”


    關於馬鹿寨的曆史。


    作為魔巴的他,可以說如數家珍。


    佤寨雖然沒有文字,但卻用結繩、草圖以及石刻的方式,將祖祖輩輩一千多年來的事記載的一清二楚。


    不像那些苗寨、傣寨、以及胡人。


    就是一幫土人蠻子。


    毫無底蘊。


    縱然如今馬鹿寨沒了往日的強盛,式微孱弱了不少,但也不是猛臘寨那種小門小戶,蠻夷之輩能夠碰瓷。


    “最早能夠追溯到什麽時候?”


    陳玉樓點點頭,繼續問道。


    “最早麽?”


    西古想了想,“具體不清楚,但終歸有一千五六百年了吧。”


    “一千五六百年。”


    聽到這個數字。


    陳玉樓和鷓鴣哨不禁相視一眼。


    神色間都是閃過一絲了然。


    獻王墓建造於兩千年前。


    如此看來,中間隔了幾百年,曆史斷代,極有可能是當年夷人逃出,然後在遠離蟲穀之外的密林中代代繁衍。


    最終形成了馬鹿、上景以及司莫三個佤寨。


    雖然世代共居遮龍山外。


    又同為佤寨。


    但彼此間其實交流不多。


    這麽看往事斷層,曆史消逝,也在情理之中。


    “達那?”


    西古還沒反應過來。


    不太懂他為何忽然會問起此事。


    聞言,陳玉樓歉意一笑,然後收起心思,認真的道。


    “秋達可知氐羌族?”


    “亦或者濮族?”


    “氐羌?濮族?”


    西古眉頭微皺,下意識陷入思索,沉默了片刻後,還是搖了搖頭。


    “那望呢?”


    “望?!”


    和之前截然不同。


    聽到這個字的一刹那,西古雙眼猛地亮起。


    “望為佤之先民,這我自然是曉得的。”


    聞言,陳玉樓心中立刻了然。


    他以前看過資料,按照後世的考古以及文化傳承推演,關於佤族來曆,一直有兩個說法。


    一是源自古氐羌族,氐羌分成哀勞,哀勞即為濮族。


    甚至在先秦時建立了哀勞古國。


    第二則是起源於望蠻,古書中記載,景頗先民為蒲蠻,佤人先民則為望蠻。


    至於佤族創世史詩《司崗裏》中記載,佤族先祖是從司崗中走出。


    這些傳聞畢竟帶有太過強烈的神話色彩。


    不過。


    如今從西古的言語中,倒是可以一窺一二。


    當年生存在遮龍山的夷人,應當就是望蠻,也就是佤族先祖。


    隻不過,獻王抵達後發動戰爭,大肆捕殺望蠻作為奴隸,為他修建天宮大墓。


    其中一小部分躲入深山。


    幾百年過去。


    漸漸形成數個寨子。


    但關於那個時代的曆史,漸漸消去,隻知道他們是望蠻之後。


    暗暗吸了口氣。


    陳玉樓收起心神。


    看著身前兩位老人。


    簡單將蟲穀所見說了一下。


    “翎羽、牛角!”


    敏銳捕捉到他話中的兩個詞。


    站在身前,低頭垂眸的西古,渾身竟是不自覺的顫了起來。


    下頜上的長須都在抖動。


    “錯不了。”


    西古低聲喃喃著。


    說完,在幾人錯愕的目光裏,徑直沿著木梯走上二樓。


    看著他古怪的舉動。


    連托格也是一頭霧水。


    他雖然是寨子族長,但兩人分工明顯,平日裏並不管這些事。


    所以,即便是他也不清楚西古究竟是去做什麽。


    咚咚咚——


    直到木梯上再次傳來一陣腳步聲。


    三人這才迴過神來。


    齊刷刷看了過去。


    隻見西古雙手抱著一口木箱,一臉鄭重,托格想要向前,都被他用目光阻止,仿佛那其中所藏是比他性命最為重要的存在。


    “達那,你看。”


    “是不是它們?”


    等到走近茶幾外。


    托格已經將那副草圖收起。


    西古則是輕輕打開木箱。


    借著身後那盞搖曳的火光,陳玉樓下意識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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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箱子裏,放著三根翎羽,以及一件紅色大袍。


    至於牛角倒是沒有見到。


    小心萬分的拿起一根翎羽,遞到陳玉樓跟前。


    那翎羽應該是什麽猛禽的羽毛。


    白黑相間。


    隻不過存放的時間實在太久,早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光澤。


    陳玉樓看了一眼,就差不多能夠確認。


    與祭台上那些遠古石雕中那些乘船渡湖,捕殺蟾蜍供養不死蟲的遮龍山夷人先民,頭頂所插一模一樣。


    不過。


    更讓他意外的。


    反而是箱子底下,那件折放整齊的紅袍。


    樣式古老。


    與馬鹿寨女人所穿完全不同。


    但……


    沒記錯的話。


    在淩雲宮後殿,隱沒於穹頂之間的女鬼身上長袍,卻是如出一轍。


    “陳兄,這……?”


    鷓鴣哨明顯也認了出來。


    當日那頭紅衣女鬼,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恐懼。


    還是羅浮出手。


    一口鳳火將其燒得灰飛煙滅。


    “秋達,這是?”


    陳玉樓心裏倒是有所猜測。


    但在此事上,多說多錯,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會亂來。


    “氣艾鬼衣。”


    “我們這些侍鬼之人,男人稱之為魔巴,女人則為氣艾。”


    “這便是氣艾放鬼祭祀時,所穿的衣服。”


    果然。


    聽著西古一番解釋。


    陳玉樓腦海裏最後一絲疑惑,也徹底被梳理清楚。


    當日他們還奇怪。


    淩雲宮會仙殿,那等仙家洞府,為何會出現一隻陰煞鬼物。


    如今想來,她便是遮龍山先民部落的氣艾。


    將其魂困在殿內。


    本質上與將木箱藏在身穿龍鱗妖甲,滿刻戮魂符的不死蟲體內,做法如出一轍。


    走的就是厭勝之法!


    隻不過前者是為了鎮壓夷人氣運,後者則是斬斷山神之力。


    看著身前兩個白發蒼蒼,卻滿懷期待的老人。


    陳玉樓猶豫了下。


    最終還是將真相隱瞞了下來。


    這段往事,對他們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但對馬鹿寨而言,卻是浸染了血與火的痛苦。


    既然當年那些逃出蟲穀的先民。


    沒有將此事傳承下來。


    或許,並非是斷了,而是麵對強大無比的獻王,他們感覺到了絕望,才會故意為之,想著為部族留下一些血脈。


    至於三天後。


    蟲穀毒瘴消失。


    就算他們進入了穀內,看到的也不過是兩千年前那座古老的神廟。


    不死蟲、湖中女屍,以及被鎮壓的山鬼。


    他們應該是看不到了。


    “兩位達那,一路奔波多有勞累,還要辛苦來給我這個老頭子答疑。”


    “今日就到此為止,先去飲酒,然後休息如何?”


    見他沉默不語。


    西古還以為是他們是累了。


    當即將翎羽重新收好。


    示意了下一旁的托格,兩人起身一臉認真的道。


    聞言,陳玉樓下意識想要解釋,但張了張嘴,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迴去,順勢答應了下來。


    等一行四人。


    從草廬中走出。


    穿行在引起濃重的龍摩爺,西古似乎想起了什麽。


    忽然停下了腳步。


    指了指密林深處,兩株古樹中間。


    陳玉樓下意識抬頭望去,隻見昏暗的霧氣中,一座古老的石台矗立,那上麵分明供奉著一隻誇張無比的牛角。


    足有一兩米長。


    與石刻中那位夷人首領所帶的牛角盔有幾分相似。


    “那是我馬鹿寨先民祭天時所剽的牛角。”


    西古淡淡的解釋著。


    簡單幾個字裏,卻有一股野蠻、古老的感覺撲麵而來。


    獵頭、剽牛。


    這些都是佤寨人特有。


    尤其是前者,血腥無比,從周圍那些懸掛的人頭就能看得出來。


    所以,即便是他們這種老江湖,看到那一幕都有些不適。


    “秋達,您就不好奇,我們一行人不遠千裏,來到遮龍山究竟是為了什麽嗎?”


    從那隻驚人的牛角上收迴目光。


    陳玉樓忽然語出驚人。


    把身側的鷓鴣哨都嚇得不輕,抿著嘴,目光裏滿是錯愕和不敢置信。


    倒鬥,終究是見不得光的事情。


    他們此行也是秘密而為。


    隻要離開,誰也不會知道他們曾經做了什麽。


    所以他不懂,為何到了最後一步,陳玉樓反而守不住了,這完全不是他的性格。


    他還在遲疑。


    西古卻是搖頭一笑。


    “哈哈,早就知道,又何必好奇?”


    這一下更是石破天驚。


    鷓鴣哨心中忍不住砰砰直跳。


    目光在西古和陳玉樓身上來迴移動。


    “就知道瞞不過秋達,不過,陳某絕非刻意隱瞞,隻不過礙於風俗,擔心會有衝撞。”


    與他的慌亂不同。


    聽到這句話的陳玉樓,反而愈發平靜。


    他早就猜測,西古不簡單。


    如今看來他們這一行人,怕是從踏入馬鹿寨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西古識破。


    想想也是。


    一個放鬼祭祀,占卜念經,能夠溝通鬼神的魔巴。


    又豈會察覺不到他們身上沾染的氣息。


    陳玉樓他們幾個還好。


    畢竟是修行之人。


    曆經數次洗髓伐骨,墓中死氣、棺中屍氣不沾身。


    但那些尋常夥計卻遠遠不夠。


    所以,做他們這行的人,出身摸金卸嶺四派當中還好,有草藥熏身,或者秘藥浸洗,和尋常人並無兩樣。


    但倒鬥江湖的底層人,身上總有一股死人味。


    揮之不散。


    放在人堆裏一下就能分辨出來。


    所以,許多地方將他們叫做地老鼠、土夫子。


    也不是全無道理。


    “達那多慮了。”


    “馬鹿寨哪有那麽多規矩?”


    西古搖搖頭。


    他確實早有猜測,不過因為阿公後人這層身份,再加上農耕之法,以及不死草大恩,讓他將這些都藏在了心裏。


    沒想到。


    這個年輕人竟是如此坦蕩。


    如今自行提出。


    反而那一層微微的隔閡,瞬間煙消雲散。


    “唿——”


    聽著兩人對話。


    氣氛並未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變僵。


    鷓鴣哨不由暗暗鬆了口氣。


    說話間。


    一行人走出密林。


    遠遠就聽見一陣山唿聲在寨子中傳出。


    舉目望去。


    祖祠外的空地上兩道身影正在比試。


    一邊是烏洛。


    另一人則是老洋人。


    兩人各自提著手中弓箭,神色認真,分明就是較量箭法。


    四周則是站滿了人影,一個個激動不已。


    “看樣子來的時機不錯。”


    “還有一場熱鬧可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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