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素福坐在大營中,目光呆滯。


    平時自己視若珍寶的家傳寶劍歪歪斜斜倒在一邊的黑暗中,仿佛蒙上一層陰影。


    他迴想起昨天的慘敗。


    自己的軍隊明明已經攻下了一座城堡,將敵軍擠壓到城牆下。


    接下來,隻要穩紮穩打,將殘餘敵軍消滅在城內即可。


    可惜,可惜……


    優素福不願再迴憶起那時恐怖的場景。


    他喝幹最後一滴酒,將瓶子狠狠摔向地麵。


    慘敗之後,優素福將自己關在營帳裏,誰都不想見。


    他慢慢踱著步子,靜下心來。


    敵軍主力已迴,攻城無望,現在的主要問題是如何將自己剩下來的四千部隊完好無損地帶迴去。


    如果無法向外擴張,就必須力保自己在蘇丹國內的地位不失。


    拜爾蓋地區與埃及本土隔著一大片沙漠,屬於馬穆魯克蘇丹國的邊緣地帶,曆來遊曆於開羅和大馬士革之外。


    這片土地雖然遠遠不及尼羅河流域和敘利亞地區肥沃,但也人口眾多,耕地廣闊。


    保住這片地區,自己一定還能東山再起!


    優素福提劍出營,準備找到自己的顧問尤彌爾,商討撤軍事宜。


    守城部隊一樣傷亡慘重,基本喪失野戰能力,想必不會追擊。


    優素福走出營帳。


    慌張,混亂,一片狼藉。


    幾名形色匆匆的士兵見優素福出營,連忙敬禮。


    “發生什麽事了?”


    優素福皺皺眉頭,拉過一個士兵。


    “大人……”


    士兵囁嚅,


    “好好說!”


    “歐蓋萊鎮投敵,卜雷加港失陷……”


    優素福頓覺頭暈目眩,


    “知道了,召見尤彌爾顧問和部落舍赫。”


    他強裝鎮定地點點頭。


    “部落舍赫們害怕被留下殿後,直接跑了……”


    “尤彌爾顧問不知所蹤……”


    優素福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大人……”


    “逃吧,逃命吧……”


    優素福慘笑幾聲。


    1448年3月19日,米哈伊爾伯爵打出以撒旗號,強勢迴歸蘇爾特城,將立足未穩的敵軍趕出城牆。


    剛剛被金錢名利衝昏頭腦的士兵們見敵軍主力迴歸,頓時士氣全無,大敗而歸。


    次日,以撒奇襲歐蓋萊鎮和卜雷加港的消息傳遍圍城營地,後路被切斷的情況下,士兵們人心惶惶。


    主將優素福獨坐大營,顧問尤彌爾不知所蹤,各部舍赫趁機煽風點火。


    最終,攻城大營全麵崩潰,士卒四散而逃。


    至此,蘇爾特解圍。


    ……


    “殿下,此番作戰,我方成功刺殺冥頑不化的格爾米揚總督,成功占據城內糧倉和城外主要草場,成功說服軍隊,使其內亂。”


    卜雷加港的總督府內,以撒一邊翻看著格爾米揚記錄的典籍,一邊聽著阿揚納斯在一旁吹噓自己的功績。


    以撒放下典籍,揉揉眼睛,環顧四周。


    格爾米揚的記錄十分認真,全部典籍由阿拉伯語寫成,人口,水源,部落,商會,都有大量記載。


    每一頭羊,每一匹駱駝,每一個金幣,都有具體的來源和去向。


    在當前的馬穆魯克蘇丹國,這樣的人才十分少見。


    大部分馬穆魯克貴族都是切爾克斯奴隸出身,根本不屑於學習阿拉伯語,更別說盡心盡力管理封地和人民。


    房間幹練,放有許多書籍,沒有什麽奢侈品,最珍貴的東西是一把鑲嵌寶石的刀。


    阿揚納斯安定城內之後,立馬將這裏打掃幹淨,所有帶有伊斯蘭教色彩的家具全部搬走,換成基督教風格。


    以撒走向武器架,抽出寶刀。


    “殿下,這是偽總督格爾米揚的遺物,據說是前任蘇丹巴爾斯貝賞賜與他,一直珍藏,沒怎麽用過。”


    以撒略微看看,刀身保養得很好,看來主人應該非常在意它。


    “聽說,城內有些平民自發為格爾米揚舉辦葬禮,是真的嗎?”


    “還有這種事?殿下,您等著,我立馬就去……”


    以撒盯著跳腳的阿揚納斯。


    阿揚納斯的叫嚷聲逐漸減小。


    “殿下,格爾米揚在此總督十幾年,一直謹慎小心,多次將南方部落的劫掠扼殺在泡影之中。”


    “他還邀請巴格達的學者前來講學,設立伊斯蘭學校,資助孤兒。”


    “除此之外,格爾米揚限製了商人和地主的權力,以宗教的名義保護平民。”


    “所以,城中平民都很感激他,貴族豪紳則對他恨得牙癢癢。”


    以撒聽完,越發覺得可惜。


    這樣的人才,要是在自己這邊該多好。


    “格爾米揚的屍體還在吧?”


    阿揚納斯點點頭。


    “你去將他厚葬,依照穆斯林的禮儀。”


    “期間若有民眾前來吊唁,不得阻攔。”


    “事情辦完之後,我會請教士為你洗禮,封你為卜雷加執政官,同時賞賜勳爵頭銜,說到做到。”


    送走興高采烈的阿揚納斯,帝林和艾爾多什聯袂而來。


    加齊被以撒留在歐蓋萊,防備優素福迴師一擊,雖然概率極小。


    “殿下,歐蓋萊鎮傳來消息,他們散布出去的遊騎抓到了敵軍的俘虜,他們來自蘇爾特圍城大營。”


    “蘇爾特之圍已解,敵軍潰敗。”


    二人看著以撒,目光中充滿欽佩。


    如果說他們之前對以撒的戰略能力懷有疑惑,現在就是真的心悅誠服。


    “很好!”


    以撒一拍桌子,心中長久以來壓著的巨石終於落地。


    “聯係蘇爾特,命令米哈伊爾伯爵在穩定城中局勢後銜尾追擊!”


    “將我們的軍隊散開,攔截敵軍潰兵!”


    ……


    林頓鎮,郊外墓地。


    阿菲夫走過一排排的十字架,來到中央的大墓碑。


    哈夫斯王朝騎兵將小鎮二分之一的人口屠戮一空,留下遍地殘肢斷臂。


    侯賽因舍赫帶著增援趕到該地時,被眼前的血腥場麵驚呆了。


    部落之間不是沒有殺戮,但一般是為了利益,人口是寶貴的財富,不會濫殺。


    但是這群匪徒的目的似乎就是毀滅。


    他們還試圖縱火燒毀房屋,但是麵對土石結構,成果寥寥。


    侯賽因清楚,屍體不能久放,否則會招致可怕的瘟疫。


    在難民們的幫助下,援軍們努力找到每一個死傷的居民,盡力辨認出他們的身份,交還給家屬,勒令盡早掩埋。


    剩餘的殘破屍體集中處理,由牧師主持了集體葬禮,掩埋於城邊的土地。


    聞訊趕來的林頓工程師為鎮子修建了墓園,為那些殘破不堪的靈魂修建了紀念碑。


    阿菲夫輕輕撫摸著紀念碑,手指劃過凹凸不平的碑文,感受著這份冰涼的觸感。


    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化作冷冰冰的名字。


    烏魯刺,退伍紫衛軍,死於保衛戰。


    翰兒朵·多爾什,多布羅加民兵隊長,死於保衛戰。


    阿爾多,鹽礦運輸員,死於保衛戰。


    阿菲夫的手指在此處停下。


    這個名字,曾經屬於自己的父親,一個和藹可親的男人,一個堅強的戰士,最好的丈夫和最好的爸爸。


    阿菲夫沒有流淚,早流幹了。


    手指繼續下滑。


    菲利波·內維爾,近衛軍退伍戰士,保護自己的妻女而死。


    伊拉·內維爾,菲利波之妻,裁縫,被屠殺。


    索菲婭·內維爾,裁縫,被屠殺。


    雖然已經看了很多次,但是阿菲夫的心還是猛的揪緊。


    他多麽希望,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難以醒來的噩夢,父親沒有死,索菲婭還活著。


    但是,生活沒有但是。


    “父親,索菲婭,我已經通過了斯拉維斯軍團的初選,明天就去報道。”


    “父親,我知道你不想讓我走上戰場,可事實是,戰爭從不會因為你的逃避而停止發生。”


    “我會武裝自己,保護家人,殲滅仇讎。”


    “索菲婭,你是善良的正教徒,願你在天堂一如既往地美麗,我愛你。”


    阿菲夫捂住臉,幹咳起來,淚水在臉上流淌。


    一陣微風吹來,劃過木質十字架的尖頂,發出嗚嗚的聲音,仿佛也在哀悼。


    微風拂過少年的臉,將他的淚吹幹。


    阿菲夫彷徨地走迴毀壞了一半的家,彷徨地走上餐桌,彷徨地聽著弟弟的哭鬧,看著母親強忍淚水,告訴小兒子,父親隻是出了一趟遠門。


    母親和弟弟等在餐桌旁,阿菲夫坐上留出的空位,他們才開始吃飯。


    這是父親的專屬位置。


    阿菲夫看著母親和弟弟,突然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原來,自己已經成了全家人的主心骨。


    阿菲夫取來酒,學著父親的樣子,大喝一口。


    “昨天,我就去報名參加斯拉維斯軍團。”


    弟弟眨巴著眼睛,母親立馬表示出異議。


    “你父親不會願意的……”


    “我要錢,也要報仇。”


    母親眼眶一紅,似乎又要流下淚來。


    “我去給你準備行禮。”


    她擦拭眼角,走進後房。


    母親是一個很傳統的伊斯蘭婦女,哪怕已經改信了基督教。


    她知道自己無法改變兒子的決定。


    第二天一早,阿菲夫收拾好行禮,在母親和弟弟含淚的眼神中,離開家,前往城郊的軍營。


    一路上,阿菲夫看到不少背著行禮的青年,他們與阿菲夫一樣,都是大屠殺中的幸存者。


    他們懷著對敵人的恨和對家人的愛,一步步走向戰場。


    ……


    “殿下,新的一批俘虜帶到了。”


    帝林教官走進以撒的書房,匯報道。


    他帶領的兩百多學員在米蘭繼承戰爭和蘇爾特戰爭中發揮了不小的作用,這些生澀的學員也在戰爭中逐漸成熟。


    “共計201人,其中一半以上是部落民,剩下的是優素福的常備步兵。”


    以撒點點頭。


    敵軍崩潰以來,以撒下令將騎兵散開,廣泛撒網,攔截敵軍敗兵,收作俘虜。


    除此之外,以撒還警告附近部落,禁止他們為經過的敗兵提供庇護,違令者斬。


    在這樣的情況下,敗兵們很難逃過以撒的手掌心。


    這已經是這周的第四波俘虜,加在一起已經達到一千人。


    據說優素福還將自己的寶貝馬穆魯克重騎兵帶了一隊,攻城時一直沒舍得用。


    現在這支精銳和優素福本人都不知所蹤,俘虜的敗兵也支支吾吾,並不清楚。


    “殿下,這次我們抓住了一個大人物。”


    “哦?”


    之前幾波俘虜中,有著不少大小部落舍赫,他們直接向以撒投降,麻利的很。


    對此,以撒將他們全部關起來,留待以後。


    “那個人自稱是優素福的顧問。”


    半小時後,尤彌爾出現在以撒的書房,身後跟著兩個虎視眈眈的衛兵。


    “聽說你自稱是優素福埃米爾的軍事顧問?”


    以撒用阿拉伯語問。


    尤彌爾深施一禮,點頭稱是。


    “優素福在哪裏?”


    “不知道。”


    “也就是說,你拋下了你的君主,獨自逃跑?”


    尤彌爾看見以撒越來越不善的眼神。


    “殿下,他並非我的君主。”


    “我出身伯海裏,是突厥人,想必您曾經聽說過這個名字。”


    伯海裏,馬穆魯克的上一個王朝,主要由突厥奴隸組成。


    1382年,出身切爾克斯奴隸的巴庫克推翻伯海裏王朝,建立由高加索奴隸,尤其是切爾克斯奴隸為主的布爾吉王朝。


    以撒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是拜巴爾斯的後裔,是伊斯蘭之獅的傳人!”


    講到此處,他自豪地挺起胸膛。


    “可是,到了現在,沒有君主願意重用我們,隻有同為被推翻者的優素福願意讓我們擔任一些看上去緊要,卻沒什麽實權的職位。”


    “他對我們就像奴仆,揮之即來,生氣了還又打又罵。”


    尤彌爾指著脖子,上麵有著一條深深的掐痕。


    “我不管你是誰的傳人,也不想管你為何與優素福鬧翻,”


    以撒望著尤彌爾,


    “我隻想知道,你能給我什麽?”


    尤彌爾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殿下,我聽說您的新任卜雷加執政官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阿拉伯人,這是真的嗎?”


    以撒點點頭。


    “我清楚優素福的軍隊組成,清楚比林奇的情況,如果您可以承諾給予我們伯海裏人平等的待遇,我將為您服務,替您出謀劃策。”


    以撒有些好笑。


    “你要是真有軍事上的卓越眼光,怎麽會致使如此潰敗。”


    尤彌爾站起,神情莊重。


    “殿下,那是因為優素福壓根沒把我說的話聽進去。”


    “早在攻城之初,我就替他製定好了四段攻勢,”


    “第一,附近征召的炮灰先上,填補壕溝,消耗遠程的箭矢和炮彈。”


    “第二,部落民開始強攻,消磨敵軍鬥誌,消耗近處的火油和石塊。”


    “第三,我軍攻城器械開始轟擊,打壓敵軍,使其抬不起頭。”


    “第四,所有精銳全部壓上,一舉攻克城牆。”


    以撒有些驚訝,來自蘇爾特的報告上寫到,這樣的戰法在短期內給予守軍大量傷亡,差一點就拿下城。


    “我聽說優素福就是這樣做的。”


    尤彌爾不屑地笑笑。


    “優素福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炮灰不夠,舍不得用正規軍填補,害怕攻城器械被擊毀,每次隻推上一半,”


    “最精銳的重甲馬穆魯克放在大營吃灰,像個寶貝似的捧在手心,也不肯讓他們攻城。”


    “瞻前顧後,豈能不敗?”


    以撒笑了。


    “你覺得,我像是一個瞻前顧後的君主嗎?”


    “殿下眼光卓絕,跳出蘇爾特的漩渦,直擊敵軍薄弱之處,”


    “這樣的果決,豈是一個瞻前顧後君主所能做到?”


    尤彌爾發現了以撒的喜悅,暗自鬆一口氣,笑著吹捧道。


    小命保住了。


    “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軍事顧問。”


    “我可以保證,隻要你繼續保持這樣的水平,就永遠會得到重用。”


    “多謝殿下!”


    尤彌爾連忙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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