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是可以飛上天空的,因為夢想是比空氣更輕的東西。


    而生命是不能飛翔的,生命,它太沉重,沉重到,我們最後都無法背負——(1)


    醒來時這個世界的樣子還會一樣嗎?


    睜開眼睛時太陽已經很亮,濃鬱的金色陽光厚厚地鋪在窗口的書桌上,我的窗口朝南,從窗口看下去是熙熙攘攘的街。有時候我會討厭那街上的人來人往,因為那樣會讓這街看起來有了生命,而生命這東西的存在與否是一件絕對的事情,這街不應該有生命。


    撐起身子看床頭的鬧鍾,八點四十六分,“起床吧!”輕輕告訴自己,雖然是暑假,我也並不想再賴床了。坐起身,光腳踩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清涼一絲絲地自腳底透進身體,最喜歡木頭,有溫暖的象牙白的顏色和冰涼的月光般的觸感,樹們是怎樣的生活過才留下如許的奇妙。


    我走到窗邊,伸出手扣住窗邊,想把窗戶拉開,可是無論我怎麽用力窗戶都紋絲不動,也許是卡住了吧。我準備離開,在轉身的一瞬間,透過玻璃我瞥見窗外的街道,街上的景象讓我驚懼地張大了嘴。


    街上所有的行人都緊閉著眼睛,但他們急促地走著,沒有人撞到別人。我眨眨眼再看,發覺不止行人,路邊店家裏,路上的車子裏,每一個人都像在夢遊一樣閉著眼睛,而他們的動作卻像看得見一樣精確無誤。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眼花了,該去盥洗室洗把臉,清醒一下。我走向盥洗室,經過廳堂的時候我遇到了更不可思議的事情。


    廳堂裏有一麵牆是整幅的鏡子,我快步穿過廳堂,赤著腳,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可是,除了聲音,似乎還缺少了什麽。我在這致命的寂靜裏像被禁錮著,木然地站著,許久才有力氣抬腳退了一步。果然,果然是的,缺少了一件東西,我的恐懼無以複加。


    鏡子裏映著廳堂裏的沙發、茶幾和一切家什,惟獨沒有,我。我左右動了動,又走近鏡子幾步,鏡子裏始終沒有我的影象。


    我知道恐懼在襲擊我,但我無法還手,恐懼,它先綁縛住我,再一點一點偷走我的力氣,我的意識。直到,門鎖的哢嗒聲把它趕跑。我看著鏡子,因為目光仍然無法從鏡子上移開。鏡子裏麵,門在我身後被打開了,我的爸爸媽媽走進來,竟然,也是緊閉著眼睛。


    他們在鏡子裏,我不在。


    他們並不交談,閉著眼卻用看得見一般肯定的動作走進我的房間。我呆呆地看著爸爸把書架上的書一摞一摞地抽出來,用繩子綁好,而媽媽在收拾小物件,她把我的香水、畫筆、顏料、手機、擺設連同畫板上未完成的畫稿一起裝進袋子裏,他們表情憂傷,臉上滿是淚水。


    (2)


    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人是怎麽啦?


    我衝進房間去,抓住媽媽的兩隻胳臂,大聲叫她。她疑惑地麵向我這邊,仿佛閉著眼睛在看我,眼皮微微動了動,我驚喜地看著她,媽媽,你快睜開眼睛看我哪!可是媽媽別過臉去,眼睛卻依然閉著。我幾乎要崩潰了,這個早晨是一個噩夢。


    “他爸!”媽媽叫爸爸。


    “什麽事?”爸爸迴過頭來看媽媽,說是看,眼睛也沒有睜開,隻是準確地麵對媽媽的方向而已。


    “我好象聽見小湖在叫我。”不是好象啊媽媽,我是真的在叫您哪!


    “哎呀!你太想她了。”


    “不是啊,我真的聽見小湖的聲音在叫我啊!”媽媽,我是真的有在叫您啊!


    “不可能!小湖,唉,小湖她不會叫你了,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媽媽輕聲地喃喃著。


    “你別想太多了。”


    “還是請一位吧,這樣我也能安心些。”


    “你老是迷信,唉,好吧,就依你,讓你安安心也好。”


    爸爸媽媽說著離開了,我追到客廳,扯起嗓子大叫爸爸媽媽,媽媽的腳步頓了頓,“我說,我好象又聽見小湖的聲音了。”但他們終於沒有迴頭看我,走出了房門。


    門在我麵前關上,我絕望地坐在地上,這樣的事情太難以置信。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客廳的地上,地板的冰冷一絲一絲侵入我的皮膚,我覺得我的血液也變得冰冷。房間的門半掩著,透進來一線陽光,灰塵被陽光照亮,興奮地上下翻卷著流過去,我仿佛也能看見時間翻湧著奔騰而去。一個念頭突然闖進我的心裏。


    (3)


    我是不是已經不存在於這個時空?


    那一線陽光在我麵前的地板上留下一條金線,漸漸寬了,又漸漸淡了,我知道,是太陽已經西沉,星星在為天空繪上彩妝。時間流過,但我一直不敢迴頭看看鏡子裏的我有沒有迴來。


    入夜了,是不是入夜我就可以看見自己在鏡子裏的樣子,我試探著迴過頭,鏡子裏,仍然沒有我。


    “哢”,我嚇得從地上跳了起來。


    門開了,是媽媽,依然是夢遊一般的狀態。後麵跟著一個人,穿著道士們穿的滑稽的黃色長袍子,低著頭在默念著什麽。“請您先出去吧。”媽媽喏喏著退了出去,那個人把門關上了。


    然後那個陌生人迴過頭來,“老天!”我心裏暗叫,他的眼睛是睜開的,此刻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他向我走近了一步,我怯怯地後退了一步。


    “不要怕,我是靈媒,所以能看見你。”他一邊說一邊開始脫下長袍。


    “你,你來幹什麽?你是道士?”


    “你母親請我來的,我不是道士,隻是不裝做道士的話,沒有人相信我開了天眼。”


    “天眼?”


    “不然我怎麽看見你?”


    “我,我怎麽了?”


    “你還不知道?碰到還蒙在鼓裏的,這倒是頭一次。你死了。”


    (4)


    怪事的原因就是這句石破天驚的“我‘死了’”?


    他從皮包裏掏出一個本子,每一頁都有姓名、照片之類,他翻開最後一頁,上麵有我的姓名、我媽媽的聯係方式,還有,我的死亡證明的複印件。


    我的頭都要爆開了,死亡證明,我的死亡證明,線條堅硬的章戳在上麵,把我的名字一分為二。


    死因不明,體表沒有傷口,體內沒有毒素,估計是心跳突然停頓。


    “怎麽可能心跳突然停頓呢?我好好地睡著,醒來就看見整個世界瘋了,你知道嗎,隻有你是睜著眼睛的!”


    “這是天眼。其他人沒有開天眼,所以看不見你,在你看來是閉著眼睛的。”


    “什麽跟什麽啊!”


    “你不相信吧?”


    “當然不信了!”


    “你看,”他指著鏡子,“你看不到自己對不對?”


    “對,”我有些黯然,坦白說,我相信自己也許是死了,隻是這未免太荒謬。“可是為什麽我會突然死掉?”


    “這個,我也不清楚,我隻是靈媒。隻是,你昨晚一定做夢了吧?”


    是的,我做夢了。


    (5)


    莫非那不是夢而是我死亡的過程?


    昨天,唔,如果那是真的,則是在前天晚上。


    這套房子是我和好朋友阿晨合租的,因為我們的家都離學校太遠。兩間房間一人一間,合用客廳、廚房和盥洗室。我們是同一所小學的老師,她任教音樂而我教美術,我們也都有第二職業,阿晨和男朋友木子合夥開了一家畫廊,木子是我的大學同學,而我閑暇時畫一些畫放到他們的畫廊寄賣。


    前天晚上阿晨很晚都沒有迴來,過了午夜我便不再等她,一個人先睡了。淩晨時我醒來,去廚房喝水,看見阿晨獨自坐在客廳裏喝酒,不是啤酒,是紅酒,鞋子被她脫得一隻反一隻正,連門也沒有關。


    “小湖,過來陪我喝。”阿晨懨懨地招唿我。


    “阿晨,你醉了。”


    “陪我喝啊!”


    “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我扶著阿晨走出去,順手把門帶上。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阿晨拽著一瓶紅酒的瓶頸,我拽著阿晨的胳臂。


    在孤清的街燈下,有一對夜遊的情侶在擁吻,讓我們的依偎而行頗有些曖昧的意味。那對情侶發現了我們,訕訕地走開了。我笑,可愛的小情人,但阿晨伏在我的胸前哭了。


    我拚命按住她劇烈起伏的肩膀,她的眼淚打濕我的衣衫,模糊不清地呢喃:“小湖,小湖,我怎麽辦小湖,木子不要我了……”我不知道怎樣安慰這樣的阿晨,隻能輕輕拍打她的肩頭,無語地用手指梳理她的長發。阿晨不停地說著,她說:“我曾夢想永遠和木子在一起,但木子說過‘如果夢想在有生之年能夠實現,那實現後的夢想就不成其為夢想了’,小湖,我不是我死了就可以永遠和木子在一起?”


    我們就這樣在街邊擁抱著到天亮,什麽都不做,隻是擁抱,擁抱有溫暖的力量。我說:“阿晨我們迴家吧。”


    “不好!我們去海邊吧……好不好?小湖,我們去海邊。”


    我們躺在沙灘上,睜著眼睛看上麵稀稀落落的椰子樹葉,樹葉上的沒有星星的天空在哭,純黑一片,深不見底。沙子很細很柔軟,而沙子上有些死去的貝殼的軀體,刺痛我們。海浪腥腥地卷過來,衝起我的白色棉布長裙子,一直衝到胸口,長裙鼓鼓漲漲的,胸口發悶,然後海浪腥腥地卷走了,我的裙子於是貼在身體上,束縛著我。


    接著就下雨了,天色慢慢陰暗。這裏本不是海濱浴場,一到下雨天根本沒有人來。阿晨在流淚,隻是流淚,不是哭,眼淚從閉著的眼睛裏流出,順著太陽穴流到耳朵上,滴進沙子裏,和海浪一起遠去了。我在看她,看雨漸漸大了,雨水和著她的淚水,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抖動。


    又是夜了。“阿晨,我們迴去吧。”阿晨沉默著,任由我把她拉起來,架著她走迴家,放在她的床上蓋好被子。然後我拖著疲憊的身子爬上床睡著了。


    (6)


    其實我能確定那真的隻是一個夢嗎?


    他靜靜地聽我說完,微笑,他說:“你說那是夢,你是說,你根本沒有起來,沒有看到阿晨,沒有陪她出去,一切是夢?”


    “我,我想,是的吧。”


    “你的室友也是前天死亡的,死亡原因是酒精中毒,死亡時間是下午。”


    那我呢?我為什麽能看見鬼?


    “我來試著幫你解釋一下吧。”


    我前天夜裏靈魂離開了身體,不知什麽原因會這樣,但遇見了同是靈魂的阿晨。我們出去遊蕩,導致我的身體沒有醒來,昨天早晨我的媽媽打電話來,沒人接,手機也沒人接,於是媽媽趕到我租住的房子,用備用鑰匙開門進來便發現我躺在床上,沒有唿吸,沒有心跳。


    “太荒謬了吧?”我真的不願意相信自己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好像我不曾存在過一樣。


    “你早晨起來,除了發現人們都閉著眼睛,還有什麽不對?”


    “鏡子裏沒有我啊!還有,拉不動窗戶。”


    “對了,那是因為你沒有形體。”


    “可是,你能看見我,我也能,為什麽我沒有形體?”


    “這是存在感的問題。”


    “存在感?”


    “靈魂離開身體後會消失,慢慢消失。剛開始存在感很強烈,比如你去開窗戶,盡管窗戶仍關著,但你會覺得自己把窗戶打開了,因為你有開窗戶的想法,就會告訴自己開了窗戶,而窗戶開了與否完全是你自己的感覺。存在感強的靈魂會對自己做出強烈的暗示,就會感覺一切和活著時一樣。”


    “這麽說我快消失了嘍?”


    “是,現在你可以暗示自己,想象你看不見自己的手了。”


    我試圖想了想,真的發現手變成半透明的。


    (7)


    那麽我到底有沒有真實地在這世上存在過?


    我想我即將不複存在。他問我:“你想不想通過我和你母親談談?這是我的職業。”


    “不用了,你就告訴她這房子裏沒有鬼,反正我就快消失了。我媽媽迷信的,告訴她了她會每天在這裏等我的。”


    “好的。”


    “我,我可以飛嗎?”


    “可以,每個靈魂都可以,隻是身體束縛了他們的自由。你想象自己在飛翔吧。”


    於是我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在房間裏繞了幾圈,從窗口飛了出去。原來隻有生命不存在了,靈魂才能自由自在。


    我飛向月亮,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一點一點消亡。


    最後一刻我想到,也許,這個世界是虛幻的,死亡後才是真實的存在。每個人,都不能肯定自己真實存在著,存在過,因為他們不曾消亡。


    如果夢想在有生之年能夠實現,那實現後的夢想就不成其為夢想了。


    夢想是可以飛上天空的,因為夢想是比空氣更輕的東西,而生命是不能飛翔的,生命,它太沉重,沉重到,我們最後都無法背負。是這軀殼的生命禁錮了軀殼裏麵的夢想,現在我沒有了生命,我終於也成為一個比空氣更輕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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