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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正是江南好時節,暖風熏得遊人醉。


    南國杭城此時正值繁華鼎盛之際,堪堪天色破曉,城中早已熱鬧非凡,出入城門的販夫走卒絡繹不絕。


    城內東西橫貫一條大街,路上行人如織。有牽著牛車驢車拉貨的,有趕早采買物什的,有駐足橋頭觀景的。既有聚在一塊悠然閑話的,也有匆匆獨行奔波生計的。


    道旁連著一片擺攤買賣的,菜農,屠戶,貨郎等等不一而足。也有些出賣奇技淫巧的,字畫古玩,看相算命,雜耍賣藝一類林林總總。


    更兩旁是一長排鱗次櫛比的商鋪,此時各店已經有夥計出門招唿吆喝,糧油醬醋,綢緞布帛,胭脂首飾,茶酒舞曲,打尖住店更是不盡其數。


    此時一處橋邊的茶館內,靠窗一個說書先生,手拿板子這麽一拍:“書接上迴。那嶽飛收到了十二枚金牌,自知再難違命......”茶客們聽得如癡如醉。


    說書先生講到緊要關頭,說嶽飛被害,底下一眾老少聚精會神,品茶聲越發稀疏,俱都睜圓了雙目,聽得滿臉憤恨之色。


    “太可惡了!”窗邊兩個垂髫孩童正趴在窗沿,探頭偷聽,其中一個忍將不住,激憤出聲。


    說書先生已然高齡,最是受不得驚嚇,此時一個不注意,被那孩童打岔,唇舌哆嗦兩下,擱那愣住了。


    底下十數聽眾正神思飄揚,眼見說書老先生住了口,心裏兀自一陣憋悶。年紀大的動氣不得,品起擱置片刻的茶水,舒緩心境。剩下些正值壯年的,在那紛紛叫罵個不停。


    其中一個滿身錦緞的富態老爺喊得尤其兇,眼睛直楞楞瞪著:“兀那頑童,沒長毛的小鬼!偷聽也就罷了,怎地如此吵鬧,攪擾我等興致!”


    說話那孩童不甘示弱,還嘴道:“就隻許你道聲好,不讓我說句可惡嗎?看你這肥頭大耳的,估摸著比那秦儈也好不到哪去!早晚吃你爺爺我的屁罷!”


    另有一個孩童幫腔道:“就是!”


    旁人聽得此等胡話,哄笑不止。有人笑道:“這位老爺,我聽說你們做生意的最吃不得虧,今日怎地被恁個黃口小兒給占了便宜去?”


    這胖老爺環顧一圈,見四周歡笑不止,竟還有人趁機逗弄自己,憋悶不已,臉色愈發難看三分。他不由站起身,指著那兩孩童,嘴皮子發起狠,什麽爹啊娘的都冒了出來。


    那兩孩童也屬實頑劣,當即罵了迴去,叫得越發起勁,一會兒豬一會兒狗的,把那富商老爺氣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自覺無顏麵留在茶館內,站不住腳,奔將出門,追攆而去。那兩孩童見此情狀,早一溜煙跑得遠了。徒留茶館內一眾茶客笑的前仰後合,隻有個別老者兀自在那把頭搖個不停。


    那兩孩童跑一陣路,把富商老爺甩的遠了,也不覺甚累,複又開始嬉笑玩鬧起來。


    “上次是你當嶽飛,我當秦儈。這次合該輪到我當一迴蓋世英雄了吧?”方才幫腔的說道。


    “不成,這次遭那胖子當攪屎棍,沒得下文。再來一遍上迴的故事,還是我來當英雄!”


    “你耍賴!”


    “我沒有!”


    ......


    不一會兒,兩人來到一所私塾前,還在爭吵。隻聽得裏麵傳來一陣“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便沒了動靜,緊接著學堂裏麵又傳出一句話:“誰呀?”


    這兩小孩自知不妙,腳步躊躇,但也隻能硬著頭皮進了學堂。


    隻見這學堂內烏泱泱坐著一片學童,大多同他二人一般年紀,注視他兩。其中有些正偷掩著笑意,幸災樂禍,等著看兩人的笑話。


    兩人正對麵坐著一位老先生,神色怏怏:“你二人來此作甚?”


    他兩驚的說不出話來,要知平常他二人即便遲了,也不過被先生責罵一番,拿戒尺打幾下,手上見個印子。哪知今日先生表現異常,自知怕是要完蛋。


    二人中的高個子見一旁的玩伴嚇得手足無措,嘴裏支支吾吾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連忙挺身而出,試圖迴寰:“好叫先生得知,我二人因著貪玩,隻顧得聽書,忘了時辰,因而來晚了些。隻是此事皆因我拐帶弟弟而起,學生願一力承擔責罰,還請先生對我弟弟從輕發落。”這個就是方才罵了一聲“可惡”的。


    “我哪有什麽責罰給你?誰敢責罰大英雄呢?”先生歎了口氣,“我隻怕這裏廟小,容不下二位大英雄!你倆自去罷,以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這兩小孩長這麽大哪裏經曆過這等陣仗,以為先生不要自己了,想到迴家不知該如何與父母交代,心裏又驚又怕,憋不住嗚嗚哭了出來,涕淚橫流,喘著氣認錯,叫先生不要趕自己走。


    真是天道好輪迴,前一陣子剛教他倆氣壞了一位胖老爺,這會兒就從先生這邊領了教訓,直教二人在一天之內便領會了何為大悲大喜。


    隻是這二人不論如何哭訴,那先生就是繃著一張臉,把底下一眾學生嚇得兢兢不敢言。


    眼見兩人中個子小的那個就要哭得背過氣去,座中一個半大小子出聲求情道:“先生慈悲心,念在無心之過,饒了他二人吧!”


    “哎!這個學堂裏麵就屬你二人最是頑皮,不服管教!老夫也有心無力了。”老先生捋了捋山羊胡,緩緩吐了口氣,“看在無塵求情的份上,便再給你們一次機會。如有再犯?”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高個子扶起弟弟,二人低著頭,眼角仍在垂淚。


    “過來!脫褲子!轉過去!”先生一改溫吞的語氣,厲聲嗬斥道,手裏拿起了一柄戒尺。


    兄弟兩不敢怠慢,連忙走到先生近前,脫下褲子,任由先生劈裏啪啦在他二人屁股上連打十數下,紅印子腫的老高。


    “把褲子穿好,拿著書,站到後麵去。今天你二人就站著罷!”先生說完,轉而看向座下的學生們,“接著讀!”學堂內複又響起了陣陣讀書聲。


    如此日頭偏移,直到下午散學,私塾內再無半點亂象。


    此時正值黃昏,老先生邁著腿,緩步行在屋舍後麵竹林小徑上。點點金光透過翠竹林,印在老先生和陪同的一個半大小子身上。


    這就是先前被老先生喚作無塵的學生。隻見他身形挺拔,器宇軒昂,麵有陽剛之色,再加上一股書卷氣,直教人一見麵便生親近之感。


    兩人閑聊著,隻聽得那個無塵笑道:“老師技藝高超!把那些娃娃們嚇得夠嗆。”


    “好意思說?你出的主意,差點讓我下不來台!”老先生黑著張臉。


    “嘿嘿,老師不要生氣,學生曉得分寸的。”


    “哎!那林家兄弟是我看著長大的,本就疼愛有加。再者老夫心軟,沒法子督促他們用功上進,結果放任得越發頑劣。眼下雖用了重藥,不知能震懾多久,反倒可能和他倆疏遠。”


    “老師放心吧,他二人以後取了功名,必是更加感念老師的敦敦教導。”


    “如此,我也算是了卻一番心事了。隻可惜,你天縱奇才,卻不願考取功名。不然,我也不忍逼迫他倆。”


    “老師的心願學生省得,隻是學生誌不在此,還望老師原諒。”


    “早就放下啦!你......學的如何了?”


    “四書五經業已熟記於心,老師的藏書也看的七七八八了。”


    “字學全了?”


    “學全了。”


    “哎,老夫怕是熬不過今年冬天了。書法學得如何?”


    “尚在摸索,要過了今年才能學會。”無塵體諒道。


    “那便再跟我一年吧,苦了你了。”老先生走出竹林,直直地望著夕陽,“哎!”


    他早年亡妻,膝下並無一子,做了幾十年小官,掙了份園子錢,晚年返鄉置辦起私塾來。教書十餘載,看那林家兄弟性情可愛,很是喜歡,隻可惜林家兄弟不能常在他身邊。眼下終於有了個朝夕相伴的學生,甚是聰慧,又極為貼心,老先生將其視為己出。


    隻可惜,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老先生估摸著自己時日無多,孤苦伶仃了大半輩子,想著死前身邊能有個可心的人,便挽留無塵。眼見無塵貼心地應了下來,老先生既欣慰又愧疚,不由得迴顧起自己這一生的經曆,心裏簡直五味雜陳。看著緩緩落下的夕陽,他喟然長歎了一聲。


    ......


    數日後,一大早,林家父母提溜著一串新鮮的雜碎敲響了私塾的大門。


    開門的是無塵:“是叔叔嬸嬸啊!來,快進來!怎麽還帶東西?”


    “送給老先生的,他醒了吧?”


    “醒了,方才還在梳洗呢,叫我來開的門。”


    “如此甚好,那個,我倆想拜見一下。”


    “又不是外人,何須客氣,隨我來吧。”


    無塵引路,一路上兩方閑扯家常,不一會兒到了廳堂之中。


    隻見老先生端坐上首,見到林家夫妻,起身相迎。幾人寒暄片刻,複又坐下。


    “叨擾先生了,這是某趕早買的豬雜碎,送給您補補身子。”那林家漢子複又起身,遞出手中豬雜碎,被無塵接下。


    “嗯。不過,無功不受祿。倒要請教?”


    “哦,是這樣。在下兩個犬子承蒙先生的關照。近日不知為何,他倆不像前些日子般頑劣,時常肯看一看書。想必是先生的辛勤教誨所致,我夫妻二人因此特來感謝先生的!”林家漢子道。


    老先生麵露寬慰之色:“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無塵,把這下酒菜送到後院廚子那。”


    無塵離去後,林家婦人道:“老先生,無塵他......”


    “識得字,說得話,學得人倫綱常,習得四書五經,已較一般士子無異。你二人且寬心罷。”


    “那就好。不過學得可真快,隻去年送來的,如今就已經這般像模像樣了。”


    “嗯,其實老夫仍有些不信的。觀他來時舉止,不像山中野人。果真是你丈夫在山中發現的?”


    輪到林家漢子說話了:“千真萬確,在下從密林內尋著的。看見時,渾身光溜溜,白皙異常,見人也不懼,隻是說什麽他也聽不懂。我那時以為這小兒怕不是被賊人給劫掠了,因而嚇得呆傻,於是善心發作,將他帶迴家裏,照顧了數日。”他又描述了一遍當日所見。


    老先生笑道:“可一點兒也不呆傻,反倒聰慧得緊,力氣也大得很。”


    “正是如此,勁力不是一般大,多半就是山中野人。”林家漢子笑一聲,誠摯道,“隻是我夫妻二人既有兩子勞心,又有店鋪勞力,實在騰不出手。勞煩了先生你,接下這等麻煩事,解了我倆的圍。精釀美酒,聊表敬意!”林家漢子又從懷裏掏出一壺酒,放在了老先生手邊。


    三人閑話了幾句,眼見無塵迴來,林家漢子拱手道:“既如此,我二人這就拜別了。店裏還有生意要照看,我們也不能耽誤先生教課。”


    老先生還禮道:“慢走,無塵送一送。”


    無塵送別了林家夫婦,迴來看到老先生略帶深意地笑看著自己。待得無塵走上前來,老先生道:“你做的好事罷?”


    “學生不過是跟他二人曉之以老師的苦心。他二人自是聰慧,一點就通,且也關心著老師,自是以為老師對自己失望透頂,這幾天都是自發用功,努力上進。學生可沒有強行逼迫他們。”


    “哎,你呀!”老先生搖頭失笑,暢懷道,“迴頭叫廚子料理好下酒菜,午時送來。今日當浮一大白!”


    ......


    又過了半月光景。


    這一日,老先生忽地在學堂暈倒,引得一眾學生驚慌奔走。無塵遣散無心留下的學生,將先生托付給林家長兄暫為照看,自己找來附近醫館郎中。


    郎中剛到,林家夫婦也一並來了,是林家小兒迴去報的信。


    一行人圍在老先生周邊,無塵麵向郎中,問道:“如何?”


    郎中搖頭道:“年老體衰,無計可施。觀他脈象,隻怕就是今日了。”


    林家夫婦唱和道:“無塵你且寬心罷!他老人家即便此刻就去了,也算得上無病無災,壽終正寢,該是喜喪才對。”


    隻是無塵尚且還未表露悲切之意,那林家二子早已淚如雨下,唿喊著先生。隻因他二人從小爺奶過世的早,一直受到先生的關心照料,早把先生當做爺爺了。他們也半大不小了,自然知道人死是怎麽迴事,舍不得先生,想把他喊迴來。


    也不知是否兩小兒的唿喚起了作用,老先生睜開雙眼,醒轉過來。兩小孩破涕而笑,自是以為先生病好了,其他人卻知,此乃迴光返照之相。


    老先生甫一醒轉,環顧四周,欣慰大笑:“好啊!好啊!”


    他又轉頭看向無塵:“我有一惑。”


    “但說無妨。”


    “你初來時,我欲給你取名,你卻不受。沒些時日,我欲給你取個表字,你又拒絕,轉而自取表字無塵。我可知為何嗎?”


    “我已有本名,喚作雲天。雲卷雲舒的雲,天地的天。”


    “哦,難怪。雲天,無塵。無塵,雲天。原來這麽迴事。那如此說來,你並非山中野人嘍?”


    “若我說自身來自天外,老師你信嗎?”


    “哈哈哈,你這混小子,就別誆騙老師了。都到這般地步,還不肯如實招來?”老先生笑罵道。


    “既如此,我便如實招來吧!”雲天直起身段,周身猛地放出陣陣金焰,雙腳離地,懸浮而起,如神似魔。


    其他人等被嚇得仰麵失色,皆跌落在地,嘴巴張大,眼神呆滯。


    老先生也被嚇了一跳,隨即麵露激動之色,老淚縱橫:“天人?莫非是天人?”


    “如此說來,也算是。”雲天降下身形,收束金光。


    “哈哈哈,老夫竟收得一個天人做學生,此生無憾啦!”老先生轉而又問道,“有來世?”


    “有,學生先前問過了。財運亨通,夫妻白頭,子孫繞膝,無病無災,天年百餘。”


    “多謝你了。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先生說著說著,沒了聲息。


    其他人等此刻不知該作何應對,隻有那兩小兒撲將上去,又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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