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做雕像做到深夜。


    她一向專心,完全不知院子外三個男人的心境是如何變化的。


    等模子做好了,天色漸亮。幹脆也不睡了,敷上石膏起範倒模。聽到隔壁桑林生和桑子楠起床梳洗的動靜,她趕快換上幹淨衣裳,撿了一根蛇根木當發簪挽個發髻。


    桑子楠看到她,神色極其不好,眼皮也沒抬一下,埋著頭直直往外走。桑林生倒抬起頭來看她,神色如常地笑笑:“落丫頭,你既然有事忙,這幾日就先別去醫館了,忙完了再說。”


    桑落的步子慢下來,覺得他們父子倆怪怪的。望著兩人走遠的身影,她迴過頭去看桑陸生:“爹,他倆吵架了嗎?”


    桑陸生動動嘴唇,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桑落記起今日約了阿水,替她拆線。也顧不得桑林生的囑咐,隻拋下一句:“我有事要去辦。”就溜了。


    一路追到桑家醫館,桑子楠也不肯跟她多說一句話,隻埋頭做事,又是抄方子又是撿藥。


    偏偏手一抖,藥弄混了。五味子與南五味子堆在一起,形狀顏色大小都差不多,根本分不開。他皺著眉,將桑落推開:“你怎麽總在這附近?不去雕你的勞什子像去?”


    櫃上病人催藥,桑子楠將那一盒子藥丟在角落,又重新去替病人抓藥。


    今日堂兄有些不對勁。桑落將那一盒子藥抱了起來,走到後院去尋李小川:“你來,能不能分辨出來哪些是五味子,哪些是南五味子?”


    李小川接過藥盒子,咧嘴嘿嘿一笑:“這有何難,我聞一下就知道了。”


    他抱著盒子坐在樹下分揀起來。


    五味子與南五味子本就屬於同一科的植物果實。味覺靈敏的人,能吃出其中區別來。可這一顆顆的,也不能挨個嚐。李小川抓起一顆一顆的嗅,很快就將藥分作兩堆。


    桑落分別揀來嚐了,當真是不同的。她不禁暗暗稱奇,蹲在一旁,仔細看著李小川的動作。


    李小川也是個癡的,分毫不覺得旁邊有個妙齡女子挨這麽近有什麽不妥。也忘了自己隻是個學徒,桑落問他,他就答。


    兩人湊得近,這來來去去的學徒看了,都忍不住吃笑。


    桑子楠聽了動靜,從前堂往後院來,正好看見桑落和李小川都快貼在一起了,又記起那夜在浮思閣裏,桑落指名點姓地要李小川來幫忙,心中怒意更起。


    他兩步上前,將兩人分揀開的藥材胡亂揉做一團:“這是醫館,怎麽由著你們在這裏鬧?桑落,你迴家去!”


    不等桑落迴話,又轉過頭看向李小川:“沒見你鑽研醫術,倒鑽營起這些歪門邪道的來了,我這就跟我爹說,你也別當什麽學徒了!”


    李小川看著自己辛辛苦苦分揀的藥被他這麽一攪和,心中也不免來氣:“都是學徒,你不過仗著先生是你爹,在我們麵前耍威風罷了!”


    “學徒”二字,刺痛了桑子楠。他個子高,年紀也是學徒裏最大的,桑落都可以坐堂了,他始終不曾出師,如今一個小小學徒也踩在自己頭上,他哪裏受得了這個氣,一拳就揮了過去。


    桑落拉也沒拉住,反被那一拳帶倒在地。


    醫館裏的人都圍了過來。


    桑落從地上扶起李小川,看他嘴角掛彩,不禁迴過頭怒道:“你要做什麽?你把藥弄混了,我倆替你分揀,難道還錯了?”


    桑林生聞聲跑到院子裏來,看著這一幕,大約明白是自己那個傻大兒因昨晚桑落那句話,心中有氣沒處撒。


    “落丫頭,家裏的事沒忙完,就去忙吧。李小川,你也迴家去。這幾日就不必來了。”


    桑落想問一句“憑什麽”,可這醫館本就是大伯開的,自然是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她抿抿唇,深深看了桑子楠一眼,默默走出醫館。剛一出門,就遇到阿水來了。


    阿水遠遠就看見桑落,用力揮手:“桑大夫姐姐,我來啦。”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桑落麵前,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桑落提起精神,看了一眼傷,沒有感染,愈合得極好。迴頭走進桑家醫館就可以拆線,可她不想再進去。迴家替她拆線嗎?算了,早上爹也怪怪的。


    去找夏景程?上次琴娘就在那裏縫的,東西也齊全。


    她帶著阿水剛要走,卻又被人三步上前攔住了,那人戴著鬥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壓著帽簷低聲問:“你就是那個桑大夫?”


    哪個?


    桑落心想身後就是桑家醫館,裏麵才是桑大夫。


    “那個——”那人聲音更低了,像是對切口一樣,說道:“難言之病切莫拖——”


    阿水聽見了,想著這句話她娘也說過,連忙接上暗號:“桑家奇藥治沉屙。就是她,就是她!”


    那人欣喜地想要上前:“我——”看看周圍人來人往地,不好說出口。


    桑落再明白不過了。


    要找個僻靜之處替他看診,說不定還要脫了褲子觸診。這樣的話,去夏家也不合適了,總不好在別人的醫館裏做這些事。


    還迴漠湖邊?那個醫館裏的老內官似乎有些難纏,但位置卻是極好的。藥也隨便自己拿。工具也趁手。


    就是需要一個助手......


    正巧李小川嘴角腫得老高,挎著包袱垂頭喪氣地從醫館出來。桑落朝他招招手:“跟我走不?看診去。”


    李小川怎麽會不願意。雙眼放著光,一咧嘴,扯著傷口“嘶”了一聲:“桑大夫去哪兒,我去哪兒!”


    幾人雇了一輛驢車,直直趕到漠湖邊。


    戴鬥笠的人遲疑地看著那條僻靜的小路:“這裏會有醫館?”別是要把他賣了吧?


    桑落迴頭看他一眼:“你不值錢的。”


    戴鬥笠的人噎了噎,壓著帽簷跟著走了幾百步,竟真看見一間醫館,這樣偏僻之處,荒無人煙,何來病患呢?他走近一看,那門楣上的招牌雖斜斜掛著,但“丹溪堂”三個字筆鋒遒勁,竟有大家風範。


    那人不禁嘖嘖稱奇。


    桑落上前敲敲門,很快門開了一條縫,隻露出一隻蒼老的眼睛來窺探,一看到桑落,就想起端午那日,她說自己吃多少藥都“不行”。白眉毛立刻擰到一起,想也不想就要關門。


    好在桑落眼疾手快,頂住了門:“老人家,行個方便。我們會給錢的。”


    阿水個子小,一下子就從門縫裏擠了進去,小嘴甜滋滋,眼睛笑眯眯:“老爺爺,我們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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