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看著老和尚,他的眉毛、胡子全白了,臉色卻如童子般紅豔,尤其是他一雙眼睛,閃爍出睿智之光。楚辭正想破解殿外那幅對聯的含義,便欣然允諾,返身在老和尚麵前一個蒲團上坐下。老和尚拿起麵前一個小瓷缽,往一個杯子裏倒水,然後雙手捧起茶杯。


    楚辭接過茶,心裏甚為詫異,茶杯滾燙。


    “敢問法師,尊姓大名?”


    “老衲法號戒品。”


    楚辭聽文化界人士說過,古城有個叫戒品的方丈佛學精深,一雙慧眼能洞察世間萬事。他望著戒品,肅然起敬:“大師,殿外廊柱上那幅對聯,我一直不明所以,還請破解。”


    “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施主,天下之事遠無止境。縱觀盤古開天辟地,三皇五帝到於今,若無天時、地利、人和的根基與因緣,欲逆流而動,難有作為。世間之事,看似了了,其實未了、難了,既然無力迴天,何妨順其自然,以不了了之呢?”戒品淡然一笑:“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從古自今,世間沒有一成不變之法。審時度勢之人,更無定法可依,而是司法自然,以順應自然之法為其準則,安身立命也好,興邦治國也罷,莫不順其自然!這也就是道家所說的無為而治。”


    楚辭略感意外:“大師,為何身在佛門,卻言道家之語?”


    “施主有所不知。這佛中有道,道中有佛……”


    楚辭聽後久久不語,戒品大師的話不無道理。


    戒品望著楚辭:“施主,身上可有一塊玉?”


    楚辭甚為驚訝,他身上佩著玉,老和尚怎麽會知道?他取出套在頸項上的玉佩,遞給戒品。


    戒品觀察著玉,片刻兩眼放出光來:“這是一塊難得一見的佛玉,持有者能逢兇化吉、驅魔辟邪。它在人間流傳千年,已被汙垢掩住光澤……”他雙手不住摩挲著玉佩,嘴裏還念念有詞。驀然,他手中的玉放出光來,尤其是那團紅,紅得猶如一團燃燒的火。他雙手捧著玉,交還給楚辭。


    “施主,這塊玉切莫等閑視之!”


    楚辭將玉佩收好。睹物思人、思情,想起這塊玉的來曆,更想知道石英與林子後來如何,秦老發生了什麽變故?然而,他卻迴不到從前的意境中去,見不到秦老與林子。他望著正襟危坐的戒品,大師佛法高深,知古通今,一定知道曾經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幾次試著問戒品,戒品卻所答非所問,反而一再催他品嚐那杯茶。


    楚辭無奈,隻好端起他放在蒲團前那杯未動過的茶。他揭開蓋子,一股異香撲鼻而來。茶水釅釅的,他喝了一口,如同瓊漿玉液一般沁人肺腑。杯裏漸漸升騰起嫋嫋雲煙,繼而越來越濃,向四處散開。楚辭突然陷入似睡非睡之間,在戒品若有若無的誦經聲中,虛無飄渺的鍾聲裏,杯裏的茶水漸漸泛起蓮漪,日記本內沒有結束的故事一一在水中浮現……


    初春的風,吹拂著,和煦的陽光給一望無際的田野帶來蓬勃的生氣。


    林子站在梅林的盡頭,殷切地望著通向這裏的小路。一個個從她身邊經過的路人,都讓她心裏泛出一絲焦慮、失望。太陽升高了,遠遠地出現一個黑點,也許是心靈感應,她知道她等的人終於來了,奔跑著迎了上去。


    “林子!”石英看見林子,喜出望外。他的右手用一方圍巾吊在胸前,笨拙地用左手伸進內衣口袋:“你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他取出一支銅手圈:“姐姐說,是母親給她的,她聽我說起你……”石英一下語噻了,頓了頓,他終於鼓起勇氣:“想送給你,不知你……”


    林子接過銅手圈,戴在手上試試,心裏的喜悅完全流露在眼裏。不過,多了幾分羞澀,她興奮地說:“我要!”林子說罷,拉起石英的手,跑進梅林。石英感到林子的手好溫暖,頓時一股曖流湧上心來。他和林子跑著跑著,突然開口大叫,林子一愣,隨即也放聲大喊,兩人的喊聲此起彼伏,久久在梅林中迴蕩。


    走進古城,林子仍不鬆手,昂首挺胸地挽著石英的手臂,任憑人們好奇地看來望去。


    街上的小夥子看著石英,眼裏都充滿了敵意。


    石英開始還有一些難為情,受林子的影響,他也揚起了頭。


    到了家門口,林子鬆開了手,拉著石英進了院門。


    秦老坐在桃樹下,看見石英高興中透出親切、慈愛。石英真切地感受到家的溫暖,從未體會過的父愛。他同時也覺得奇怪,自己和秦老父女僅僅是萍水相逢,卻都有一種濃濃的親情。也許,這就是人間真情,是天意!


    院子裏打掃得幹幹淨淨,在那株老桃樹下,老人早已備下一桌豐盛的酒菜。


    “快坐下,先讓我看看你的手!”秦老解開纏手的崩帶、紙夾板,審視著石英的傷處。手腕骨節明顯地消了下去,原來烏黑的表皮,開始紅潤。秦老滿意地笑了:“血脈通了,骨節也長好了。還疼嗎?”


    “不,就是有些癢……”


    “快了……”秦老清冼完傷口,敷上新藥,邊纏崩帶邊說:“再有個十天半月,就不用再吊手了。”


    “真謝謝您!”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哎,今天天氣好,我們就在院子裏暢飲?”秦老詢問石英。


    “秦老,您這是……”


    “上次不成敬意,今天我聊備薄酒……想與你痛飲幾杯!”


    “我爹從昨天就盼望著你……”


    “不止是我吧?……”秦老詭秘地衝女兒一笑:“來嚐嚐林子做的風雞。她呀,從前天就開始忙碌了。”秦老撕下一支雞腿,放在石英碗中。


    石英拿起雞腿,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咬在嘴裏,雞肉清香而又細嫩,可口極了:“非常好吃。哎,你是怎麽做的?”


    林子笑了:“很簡單,把雞破了腹,在腹腔裏抹上鹽、花椒、香料,掛在室外讓風吹,要吃的時候拔去毛,洗盡一蒸,就成了。”


    “說得容易,就這道菜,她可沒少操心!”


    “爹,看您說的!”


    林子佯裝嗔怒,轉身對石英莞爾一笑,給兩人斟滿酒。


    “來,幹!”秦老將酒杯端起,貿然一陣咳嗽,他急忙掏出一塊手絹捂住嘴,在他拭嘴的時候,石頭英看見他嘴上留有血跡。他驚訝地看著老人,這才注意到秦老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腮邊還擦破了皮:“秦老,你臉上?”


    秦老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沒、沒什麽……”


    石英扭頭看著林子。


    林子眼紅了,泛出淚光:“就在昨天,來了一幫人要爹交出他藏起的東西,爹不交,他們就對爹拳打腳踢……”


    石英憤怒了:“還有沒有王法?”


    老人哼了一聲,一口把杯裏的灑幹了。


    石英問林子:“哪兒來的人?”


    “爹從前學院的……我到吳伯伯那兒取東西,不知怎麽會走漏風聲,吳伯伯也被抓了,他們就追到家來!”


    石英憤憤不平:“他們要什麽?”


    秦老淡淡地說:“就是你送迴來的那三樣文物。”


    石英吃驚了:“你給了他們?”


    “他們搜出來了……家裏隻有這麽大,來得又突然!他終於如願以償了……”


    “秦老,你說誰?”


    秦老憤憤說道:“侯玉良!”


    “誰是侯玉良?”


    林子輕聲說:“學院的院長。”


    秦老歎了口氣:“偌大一個古城,隻有秦、侯兩家是士族出身。我秦家世代詩禮傳家,懸壺濟世;侯家出將入相,代代官宦相傳。這個侯玉良,一直在覬覦我手裏的這三件文物。十餘年前,他就叫我忍痛割愛給他,我沒有答應,他惱羞成怒,從此記恨於我。風起雲湧的文革一開始,他就借破四舊之機抄了我的家,幸虧我早有準備,將文物轉移到我一好友那裏,他未能得逞。此人心腸歹毒,將我除名後趕迴漁子溪,隔三差五還叫人來羞辱我……哎,天要滅秦,是大勢所趨,這次他終於得手了!幸好在他們來之前,我叫林子借了部像機拍了照,我的書,就差這三件文物的配圖……”


    石英察覺到老人心裏有著深深的痛,就有意把話引開:“那你的手稿呢?”


    秦老笑了:“還在,他們不是衝手稿來的,搜出文物就走了。”


    石英無奈之中感到慶幸:“秦老,什麽時候給我看?”


    “我在抓緊修改,等修改完,一定請你過目。”


    酒過三巡,兩人都有些許酒意……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月亮漸漸升上樹梢,在小院中撒下若隱若現的銀光。乘著酒興,秦老吩咐林子:“林子,去把我的琴拿來!”


    林子從裏屋捧出古琴,秦老接過琴,將琴放在膝上。他左手撫琴,右手撥弦,一串巴音從他指縫下流出,似高山流水,又如鬆林濤聲……秦老如此精通音律,使石英頗感意外。俄爾,老人指尖一轉,一首古曲發出鏘鏗之聲。石英細細品味,辯出是嶽飛的《滿江紅》。秦老微閉雙眼,彈得如醉如癡,雙手虎虎生風,十指上下撥點;旋律忽而行雲流水,瞬間又如金戈鐵馬……石英正在驚歎不己,樂曲中響起老人沙啞、蒼勁的歌聲: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


    空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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