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炎想要勾唇,卻不知怎的,就是無法駕馭自個這麵上情態的流轉變化。但這是他的真實所想,對於父親此時的惆悵與抱愧,江炎隻想一笑置之。


    是不是無悔無怨,這個答案恐怕隻有母親自己一個人知道了!而在已隔斷了幾重煙雨、幾番輪轉的現下相逢,卻突然又說起什麽保護好沒有保護好、盡到責任沒有盡到責任的話,又是不是顯得太偏於薄弱了呢?


    有風穿堂盈袖,貼的江炎肌體一涼,這起於肌體表麵的涼意或多或少壓製住了他心底漸次升起的灼熱,以至於這灼熱隻有一個升騰的勢頭,即而很快便被掐滅、被掩埋。


    江炎整個人從頭到尾,似乎都在處於一方理性的高地,似乎一任外界的情境兜轉、心境變幻,都不能撩撥的他微微皺一皺眉、表一聲態。


    這般麵貌的江炎,令帛睿很不歡喜!此時的楚皇,太需要這個淪落民間二十幾載、失而複得的兒子一句溫溫的寬慰,哪怕隻是一句淡寫輕描的“不是”,也是好的,也是足夠的……


    然而江炎是注定要讓帛睿失望了!並非因他心中存恨,恨?這麽多年輾轉漂泊,又加之他自小就是跟著養父養母身邊一路長大的,在他的記憶裏便是連生母華昭夫人的記憶都少之又少,對楚皇這個父親的概念則更是有都沒有,那又哪裏來的恨?他隻是心境使然,他已經生就鍛造出了現下這般的性子,注定會如一塊兒玄冰一樣淡淡冷冷,吞吐不出什麽情態濃烈、熱情似火的話,這與華昭夫人其實不同、與帛睿更是不同:“皇上。”江炎展了一下淺皺的眉,微一斂襟,“若是陛下再沒了旁的事情,在下便告退了。”


    帛睿一愣……


    饒是誰在這樣的情境下都不可能不發愣!因為江炎淡漠的都有些發冷了,且最為關鍵的是他決計不該在這麽一個父子重逢、往事重現的當口裏報之如此的冷淡!這幾近於漠不關心、無關己身之痛癢!這叫陷入情潮與迴憶中情念正濃的帛睿情何以堪?


    “江炎告辭。”


    見帛睿沒有言語,江炎頷下首去又靜靜然默等了一陣子,在依舊不曾等來帛睿的隻言片語後,他複又一抬手作揖,就要轉身自顧自離開。


    沒有什麽可以牽絆住江炎,沒有什麽可以牽絆住自由的靈魂讓他止步不前、負累深重。皇權、地位、甚至紛雜的情與所謂的義……若是不能隨緣而帶攜在身邊,他都可以不強求的一笑便拋開。


    你可以說江炎灑脫,但這並不代表他是無情、是冷血的。隻是他的境界似乎在一出生入世時,便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也從不曾經受過這方麵專門的經驗,沒有人教過他這些、沒有人深諳這些,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可是,若是什麽是能有緣將他深深束縛、不得掙脫的,他一定不會故作瀟灑的一走了之,他會用盡全力用盡全部的真心,竭盡畢生所能,不惜付諸全部的搭上、賠上一切也甘之如飴而無悔無怨……


    “慢著!”


    就在江炎沉目轉身欲要邁步前行時,身後驟然便傳來帛睿灼熱滾火若吞炭的一嗓子!


    江炎一定神,才欲應聲轉過身去再見個禮,可下一刻他的身子便動不得了。四個精壯的內侍得了帛睿一道目光的示意,極快的自內裏暗閣間衝奔出來,兩左兩右扭按住江炎的臂膀死死的把他扣了住。


    “不要傷害他!”帛睿又是一嗓子,摻雜著昭著不散的一股子真切的心急。他在為江炎所急,他舍不得自己的兒子再多受半分的苦,扭住江炎顯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一時半會子又再沒有了旁的法門。他想留住江炎,他要留住江炎,怎麽可以再叫自己第二次失去這個本就該留在自己身邊身受自己寵愛、得高貴身份與無邊權勢的與這一生最為心動的女人所孕育出的孩子?


    一束束不知是陽光、還是珠玉珊瑚屏風擺件反射出來的光斑,在江炎麵前不住的打著恍惚,致使他覺得自個這一雙眼招子有了目不能視物的錯覺,渾似沒有用處!


    得了楚皇這頗為迫切與暗急的一道命令,束縛江炎的內侍忙一齊放鬆了力道,留給江炎十分充足的活動空間,一改方才對待罪犯般的綁縛姿態,隻把他壓著肩膀、直著身子圍在中間的鬆鬆拘著。


    身上的負擔清減了去,血液又重新開始坦緩迴流,這倒為江炎帶來一陣頗為遲鈍的經脈、骨骼發澀發痛。他一抬目,剛好又對上帛睿向他落過來的兩道目光,自這樣的目光中隱藏著太多不可言喻的沉澱。不知是帛睿的情態表現的太不明顯,還是當真因了父子連心之故,江炎驟然便讀懂了其中那些糾葛、隱痛、迫切、暗喜、與憂惆等等,這些錯綜複雜的情態糾葛交織在一處,漸漸便演變成了一張扯不斷、掙不破的大網,兜頭罩下來的時候無法逐一梳理這些亂亂的情態,隻餘下綿綿不絕一懷滄桑。


    “朕不會再讓自己失去你了。”這時帛睿終於開口,聲音重重的,似是不怒自威的皇家天子氣場,又似是在竭力控製也壓抑著某種就要蕩滌出胸腔、再也尷尬的無處可遮掩的情緒,“朕已經失去了你的母親,不會再給自己錯第二次的機會。”他頷首沉目。


    不會再錯第二次……


    嗬。


    這話一陣幽風一樣甫地一入耳,江炎已經斂去笑意的唇角又是沒經住的淺淺一勾。這次是當真勾出了輕笑,這偏訕的笑不再如同方才一樣的幾不可察。


    皇上啊皇上,當一件事沒有走到最後關口,當一幕戲沒有行到落下幃幕,您又是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所行所走的每一步路,當真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歸根結底更又有何所謂“對”、“錯”?不過是附著在人身上的一種一廂情願的、固執己見的設限罷了!


    隨著心念的不斷沉澱,江炎這與帛睿正視一處的目光就忽地又起一種漸次的變化。


    帛睿心尖微顫……麵前的這個集了他與華昭夫人所有長處、更自成一種無可臨摹的長處的孩子,這雙眼睛充斥著的神情太蒼暮鎮定,也太讓人心疼。


    他兀地就有些揪心,錯開這目光結束了這場看似持久的目光對視、靈魂直擊。轉首對那侍從凜聲下命:“把人帶到乾坤殿後殿的東閣樓裏,好生服侍、好生對待,不可有半分不敬與不周。”他一頓,以更為著重的口吻繼續補充,“但,沒有朕的命令,不允許他擅自踏出房門一步!”


    果然是這般與帛清一轍的強勢嗬……江炎忍不住又覺好笑,但好笑之餘這無奈感更為彌深。他沒有多言,隻是又頷頷首,跟著有一絲歎息長長的氤氳出了口唇。這歎息,帛睿捕捉的清楚。


    內侍們得了帛睿的吩咐,自然是不敢怠慢的行了個禮,便又小心的擁著江炎以這無形的束縛而將他帶出了大殿。


    江炎在當地裏停了一下,但很快還是邁步跟著這一班拘住自己的人,淡淡然的一路就此走了出去。


    殿門被次第轉動、開啟的這一刻,一瞬大頃大頃陽光迎人撲麵,一瞬粉殿雕梁間有塵埃被驟然襲來的天風給吹掠幾許。鋪著猩紅色長毛地毯的地表被“簌簌”幾下流水樣的塵埃潮席後,便轉而鋪就了一層沉冗的埃土,有宮人忙不迭上前去細細打理了幹淨。


    帛睿心思百結、愁腸柔柔繞指,整個人在一瞬被感情極豐沛的做了充盈之後,接踵而至的便是極無所適從的虧空。這樣的虧空感忽就讓他覺得自己是不真實的,又連同這個世界好似也是不真實的。


    不真實的,這萬頃如畫如詩的美麗江山,這一眼望去無邊無盡、無涯無期的鼎盛的繁華與寂寞的流光……不真實的,一切一切,通通,通通都是不真實的!


    。


    光影娑婆、一燈如豆,帛睿專注了全部心智的付諸在一封關於大楚各城鎮村縣、郊野邊界的規劃之談上,其用心程度叫立著身子隨侍一旁的內臣沒有絲毫插嘴打破的契機。


    最後到底還是帛睿覺察到了氣場的有些不對,抬目自疏奏上移了目光問了一聲,這才知道自己的發妻澹台皇後正跪於殿外告罪……


    “嗬。”帛睿惱不得歎息了一聲,微停片刻,旋即對那內侍揮手,示意他差人去領皇後進來。


    告罪,告得是什麽罪,帛睿再清楚不過!皇後無意間察覺到了江炎身份的諸多蹊蹺,便唆使與她貼心的長子帛宸不惜費盡腦筋、大肆布局的連著帛清都牽扯入局,隻為除掉江炎……說白了就是怕江炎與帛睿一朝相認後,牽扯出當年她生生害死自己妹妹華昭夫人這一串舊事!現下這禦前告罪,不消說也知道告的自然是華昭夫人之死、與設套垢害榮錦王及榮錦王管家二事了!


    但是人生在世,其實有些時候最難得的就是難得糊塗。難得糊塗啊!太過認真的斤斤計較隻會使自己負重累累,隻會令自己失去更多,故而其實在帛睿心裏一早便做好了打算,他不願再追究皇後,並且他知道,江炎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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