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沒有出乎江炎最開始的預料。就在兩日後晨曦才過。帛清正於院落中賞看一株枝丫繁茂的柳樹。便有宮裏的人來傳了楚皇的旨義。言著召管家江炎入宮。


    雖是沒有出乎誰人意料中的事。但帛清還是沒防就覺心口一凜。這時江炎自迴廊一角剛好步出。他素來沒有嗜睡的習慣。即便身上有傷也沒能令他貪睡一二。


    那傳旨的內臣見江炎一路過來。態度倒也是謙和。就那麽對著他行了個禮。


    江炎抬目瞧他一眼。麵上神色淡然;又轉目對帛清遞一個示意:“王爺。我這就進宮去走一趟。”於此一頓。頷首沉著聲又補充。“你不消擔心我。”他的心裏有譜。自打他將白玉環托付給帛清、要帛清轉交於帛睿的時候起始。他心裏便早已有了個大概的底。這一遭進宮去。楚皇會懷著怎樣的態度、甚至會對他江炎說些什麽話。江炎都是清楚的打緊了。


    江炎的心思。瞞不過帛清。但帛清還是有些不大放心:“可你身上的傷……”帛清皺眉。


    “勞王爺記掛著。早已無礙了。”江炎雲淡風輕的笑笑。溫和了目色示意帛清安心就好。他當日因被帛清及時救下。故而所受鞭傷本就不深。又加之無論是皇上還是漢王。事後都沒有再來繼續對他為難。不過才兩日便覺傷口沒有那般火辣辣的疼痛難忍。應當是腫痕已消、日益漸好了。


    聞言入耳。帛清便沒有再說什麽。但心口溫溫堵堵的。總在潛意識裏有一種很沒有道理的、驅馳不得的難自持的莫名感傷。這般的心境令他很不安。卻無法作為留住江炎不讓他進宮麵聖的理由:“既如此。那……”帛清把目光往旁邊微側。神情變得有些恍惚。“那便去吧。”這最後一句落定。忽地就覺心口一虧空。伴著腦海裏空空索索一陣盲音。


    但願江炎這一遭進宮。待他迴還之後。他們之間還會是先前一般無二的樣子……一絲傷感繼續在心底深處抽絲剝繭的迂迴。帛清這麽想著。神色即而便蒙了黯淡的塵埃。


    一時起了幾分失神。卻又忽覺肩頭起一溫暖。帛清側目。見是江炎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江炎目色溫和而沉澱著深意。他與帛清之間的默契似乎從來就沒有過消泯的時刻。即便是現下也好似識得了帛清的全部心思:“王爺放心。”沉聲啟口。隻有這簡單的四個字。


    王爺……放心。


    放心的是什麽。他們從來都知道。隻是有些事情注定隻能心照不宣。然後靜待真相被逐一拆穿浮水的那一刻。


    隻這四字就再一次將帛清作弄出一脈深濃的感動。於他來說便就夠了。誠然夠了。


    帛清抿唇頷首。複抬手亦拍拍江炎的肩膀。什麽也沒有說。以無聲為迴應。


    江炎再度深深看了一眼帛清。便沒有再多話。徑自轉身又對那傳令的內侍行了個禮。後跟著那內侍出了榮錦王府正門。一路往楚宮的方向走去。


    起風了。盛夏的天風起的從來撩撥入骨。圈圈點點貼燙過時覺幹涸、時而又覺泛濫成災的心海……


    清風醺醺然撩撥。帛清孑然而立。對江炎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又是一陣失神。良久良久才恍然迴了思緒。卻發現那人已經走的再也看不到了。


    “嗬。”一絲苦笑摻雜著薄薄的嘲諷自唇兮溢出。他又忽的自覺無趣。單手往身後負了一負。也沒了賞景觀柳的一通興致。就這麽折步迴身往東廂房裏迴去。


    世間萬物、萬事的聚合一處。都自有冥冥之中一段機緣。冥冥之中鍛造鑄錠成的因果。這因果消逆不得。


    強行留住最初時的單純美好。從來都是幻似於癡人說夢……


    當身份發生轉變。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切一切又如何、又安能再做迴先前時的那般清貌。


    。


    依然是這成陣成陣金燦燦的明黃。這黃色因了帝王天家的威儀而被賦予了許多深意。在陽光底下極綽約的起了水波遊移般的韻致。一時叫江炎隻覺的雙目恍惚。


    帛睿麵上神情沉澱。無悲無喜、不辨情態。他抬手將這一室的內侍盡數退去。不大不小的空間此刻因了兩個人的直麵而處。而被烘托出一層尷尬卻詭異的氣息。


    江炎緩步迎前。這才對著帛睿斂襟抬手拜了幾拜。


    帛睿聲息不動的看著他這一通禮儀行的規整。待他直起身子重新站定。方甫一啟口落聲:“看你的樣子。早已明白朕的心思。”語氣略顯逼仄。是天子的威嚴氣度。


    江炎抬首與帛睿直麵而處。不知是光影的斑駁還是格局的錯落。致使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這一張俊逸而陽光的麵孔居然與帛睿多多少少有些肖似:“當然。”二字截定。他是含笑這麽說的。自然明白。皇上當初委屈江炎是為了保全帛清。


    這般的輕姿慢態、卻又偏生配了一張如斯純良無害的臉。一切一切看在眼裏隻叫帛睿“騰”地一下就撩過一把心頭火。


    “碰”一聲鈍鈍的悶響。是楚皇猛地一掌落在麵前幾案上的聲音。他並著猛地一下把身子站起來。兩道墨眉高挑而起、既而一展又一聚:“你究竟是誰。”他這一嗓子是想對江炎吼出來的。但一出口還是不知怎的就暗沉了下去。聽來就很是隱忍、壓製、甚至還有些暗暗的竊喜與惶惶難安。總歸不合時宜。


    說話時帛睿抬手。探指進左側一襟寬闊的袖口裏。順勢就取出了藏在其中的白玉環……他的信物。他曾予一柔媚女子的信物。


    一時氛圍再度沉寂無聲。寂靜若死、情潮卻如不屈不竭又不甘的星星之火暗自跳動。


    殿外一叢柳樹順著風勢迂迴而不停款擺枝丫。帶的光影明明滅滅不斷攢動。浮光被遮迷了、又次第向著兩邊打開。內室景深也跟著明明滅滅的惝恍而不真切。


    江炎這一懷神情依舊是從容而淡泊的。甚至因了帛睿這兀地被勾起的火氣而更是顯得鎮定非常。口吻卻很肅穆。他穩聲接口:“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兀地一停。旋即他頷首微微。目色閃過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如韌。“我是榮錦王府的管家。也隻能是榮錦王府的管家。”


    這話不是帛睿想聽到的。即便江炎認為這該是帛睿想要聽到的話。


    江炎到底是不了解帛睿的。更不能深諳帛睿一貫的處世之道、與心念之切。


    帛睿如炬的雙目繼續在江炎身上做了定格。那是猶如穿透層疊陰霾霧霾、藤蔓暗林。直取隱匿其後一懷陽光的動輒不移。他似乎深深的吸納了一口氣。就這麽憋著一個沉澱了整二十幾年的心念。一步步行下雕龍展鳳的燦金色龍椅。踏上一階一階距離短小卻剛好可把這通身帝王威儀烘托起來、好處恰當的椅下台階。一路迎江炎走過來。


    到底是天子帝君。即便不動不言不怒不喜。也比等閑人家平添太多不可拂逆、不可忽略的無聲震撼。


    帛睿周身似乎籠著一層濃鬱不散的氣場。隨著他一步步向江炎處及近。這氣場隻把江炎作弄的不經意就起了一陣幾不可查的顫抖……直到二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迫近到幾步之遙。帛睿方駐足。而江炎卻不敢去正視帛睿一雙凝著火焰的眼睛。


    但不敢歸不敢。江炎到底還是看了過去。就這麽與帛睿直直對視。


    帛睿熱切、慍惱、暗恨、隱盼;江炎淡泊、含笑、明避、瞞心。


    這場對視不知要持續多久。好似是注定得有一個人最先打破這局麵。而這二人都是如斯堅韌、不知妥協也不會輕易屈就的兩個人。因了這般性格的拿捏。又似乎注定現下的對視將會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持久而永恆的對視……


    但有些時候。看似強勢的人、霸絕慣了的人。在他心口總有一個地方會是他埋葬溫柔、暗藏溫情的墳塚。對於江炎。帛睿這道原以為再也不會層層打開、暴露於陽光之下的墳塋的大門。在這一時。豁地一下曇然就開啟了。


    那是來自於靈魂的一種妥協。這樣的妥協驅使帛睿不得不做出讓步。


    “好。”一個字眼哽出喉嚨。帛睿把這逼仄而鋒利的劍一般的目光往偏處側了側。“既然你不願說出你自己是誰。那麽……朕來替你說。”一頓後那聲色兀地往下一沉。帶出置金投玉的沉悶與鈍重。


    這一鈍重“騰”地就衝著江炎心口一個撩撥著過去。他身子一唆。儼然是被濯了千金灌了沉鉛般的不能承受。摧了心跳斷了脈搏。


    經年不絕的微風順著窗子灌入內室。香爐裏將滅未滅的最後一絲麝香的餘韻被這風兒溫柔的渙散。帛睿一懷目光牽出些許水波漣漪的淚漬。又或許這隻是一種情境堆疊一處後衍生出的錯覺而已。


    他緩緩啟口。這般有些微哽、這般漸次沉澱下去的聲調還是出賣了他故作強持的堅持。他在這一刻有如一個飽浸了浮世滄桑、未歇浮生的老者。看似從容、實則情境紛踏的將那一段埋於葬於無邊繁華、無涯鼎盛中的過往坦坦緩緩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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