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京都。


    是夜有雨,“劈劈啪啪”接連不斷的響聲因頻繁而顯得有些沉重,聽在耳裏就很是不可愛的緊。


    上官殊兒翻了個身,纖纖玉指裹緊了身上一條蟬絲錦被。雖是三月陽春,但被這夜半冷雨驚驚擾擾的也做弄出些許薄薄的涼,很容易叫人身子一嗦。


    忽聞叩門聲時斷時續的伴著冷雨一陣陣潛入耳廓。


    殊兒蹙眉,又翻了個身,尋思半晌便取了彩穗外披下榻去開門。


    她心裏並不曾多想,不知是不是因半夢半醒的緣故,思緒很是混沌,有些儼如泥胎木塑。如此,在拉開門扇看到眼前來人時,她的心境也寡淡的沒有一絲波動。


    門外雨簾裏站著一個纖瘦的人形,那是一位女子,因身姿纖弱,又配著如此湍急的一場夜雨,女子的身影顯得十分清索孤寂且不勝寒風。


    一道閃電當空灌下,女子慘白的麵孔一半被這大刺刺的白光映的生波詭異,一半隱在無星無光的噬骨的黑暗中也是詭異。她麵容並無傳神之處,比之殊兒絕美風華的皮相更是一些兒也及不上,隻是周身那通看不到的氣韻卻是人間天上實在難以臨摹的獨一無二,說不上是出塵、也說不上是驚豔,總之……隻是覺得詭異獨特。


    “這位姐姐,外邊兒的雨落得這樣大,你且進屋來避一避吧!”沒多停留,殊兒側身把那女子迎進內室。


    女子沒有拒絕,抬步緩緩往內裏行進。那份空幽,狀似漂浮。


    門外無星無月無燈火,以至殊兒方才並不能夠把這女子看得十分真切,是時這女子一步幾晃、足下踏雲般舒悠悠步入,而隨著她一點一點的將身形顯影在燃著微弱燭光的目之所及處,殊兒已看清她一頭長發銀絲萎在雙肩,一襲縞素白衣之上沾染著斑斑血跡,懷裏抱著一隻半眯眼瞼、乖憨可愛的玉色白兔:“三小姐。”她己自落坐,兀地抬首,一雙泛漾血紅光暈的眸子突然顧向殊兒,“命盤裏的情事,有了引子就終歸是要還清理順的,不是麽?”


    這麽無由頭的一通話令殊兒一愣,但她仍是應了魔障樣的,半夢半醒,頭腦混沌木訥的轉不過幾個彎子:“姐姐如何知道我是上官家的三小姐?”隻把心思在這上邊兒糾結輾轉。


    那女子沒有吱聲,垂眸斂目,抬指歪著頭輕輕撫摸著蜷曲於懷抱裏的那隻玉雪可人的兔兒,微啟唇兮,以一種殊兒從未聽過的曲樂調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揚起聲線泠泠唱起:“洞簫琴瑟,幽幽子衿,無雙命格無雙路。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破……”


    這音階並無大浮動的調子聽來並不悠揚,即便這女子誠然有著一副很是不錯的好嗓子,但因了那音階、又配著屋外淒淒厲厲這好一場苦雨,點滴字句聽在耳裏都猶如錦帛撕裂。予其說是在唱曲兒,倒更像是在對誰設下某種無可破的賭咒。


    殊兒不知在什麽時候下意識的抱住了頭,嘴唇緊抿、犀牙狠咬,黛色柳眉蹙成聚攏的結。好在她的痛苦糾結與竭力隱忍並沒有折磨她太久,女子在適當的時候止了這嗓子。


    殊兒方緩緩的垂下了手。


    那女子姿態悠然不亂、舉止端和恣意,即便一身斑駁血跡在她那件素白的衣裙上氤氳開了詭異的顏色,也絲毫不能壞掉她半分的好興致,隻能令殊兒看起來己自覺得不祥又不適。


    “這兔兒,還給你。”女子突然站起身子往殊兒這邊兒走過來,一身血色在她裙擺氤氳成血紅的春花,格局與視覺衝擊的很是劇烈。


    殊兒蹙眉未展,下意識後退幾步。


    而那女子足下的步韻仍是不緩不急:“初見之時便已注定了情路的開啟。可你縱是有了旁人,該伴在你身邊兒的東西即便是碎了、破了,你也是趕不走它的;這東西,本就是注定要一代代傳承給上官的族長,即便它已麵目全非,它還是得跟著你……”


    殊兒頭痛欲裂,根本就沒梳理明白這女子究竟是在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這女子說出的話兒很是顛三倒四的厲害,興許連她自己都沒能明白自己是著了什麽樣的瘋魔障吧!殊兒如是想著,後退的步子沒有止住。


    可隻要她退一步,這女子便也跟著迎前一步;一來一去,一場追逐,直到她將身退至一堵雪白後牆已再沒了退路時,方才算是徹底告終。


    可女子卻並沒有貼著身子繼續湊過去,而是在與殊兒一米之隔的地方恰到好處停住步韻。


    一股毛骨悚然的微妙感覺陡旋心底,殊兒提著口氣,啟口極為飄渺的揚唇輕語:“姐姐……究竟是哪路的神仙亦或鬼靈?”吐口之詞飄忽幽怨恍如一夢。


    那女子頓了片刻,猩紅眼瞼浮上幾許淺淡星芒:“老身是仙非仙,是鬼非鬼,三分兔氣、一分人氣、二分仙氣、四分鬼氣……不問人間命盤情盤,專管四海兔族兔形之靈之物。”語氣一如往素的清幽空靈,果然人氣鬼氣飄飄忽忽實難辨識。


    殊兒依稀幾分不解,斂了羽睫下意識再吐口:“卻是……什麽是兔族兔形之靈之物?”


    那女子頷首瞧瞧懷裏頭舔舐自己衣襟血跡、似在飲血的玉色靈兔,音調牽扯的飄渺而恍惚:“兔族自為各類品相之兔。而諸如玉石珠寶年代久了便也會生出自身一股靈氣,這靈氣有朝一日在機緣巧合之下脫了本體,便會化作與自個棲身之處一個模樣的形態。譬如若是白玉之兔……”往前略探首,勾唇煢煢一笑,“那氣澤便會化成一隻白兔,即便玉身已經破碎不複,它也會跟著自己合該的主人一世一生,甚至幾世幾生,直到緣分枯竭用盡那日為止。”


    殊兒聽得似懂非懂,更是不懂這其中又與她自個有著什麽別樣的厲害牽扯:“那人世間各類草木花卉、走獸飛禽,便都有著一位似姐姐這般的神祗鬼仙接濟管顧?”


    女子微搖首:“獨有兔之一類方設定我這一司。”


    “這……又是怎般的緣法?”


    “因那廣寒之宮有兔爺,兔便跟著為了仙家,故有此禮待,不似旁物遇到困苦囹圄也不好有指點、更難尋一個專屬的庇護。”


    殊兒口唇微微張弛,略略了然了些許。


    夙世的天風吹鼓撩撥,輪迴的奧義需躬身眼見方可得一個有識的清楚明朗。這一世的命格已被錦繡紅毯鋪陳在了遍地的荊棘之上,即便躍著舞著旋轉的驚鴻也不能輕易就走到了奈何橋的那一頭。


    “那姐姐您是?”殊兒呢喃譫語。


    而女子的聲音卻要比她更為幾近譫語:“兔母。”


    還不及上官殊兒些微消化這兩個字,那女子素白素白的一張麵孔兀地幻做白兔的輪廓!接連整個身體也都跟著變化為一整隻碩大的白兔!


    而在她懷抱裏那隻蜷曲而臥、眯著眼睛小憩小眠的兔子,被她在化現的同時向殊兒這邊奮力一拋……


    依稀聽得女子飄渺空靈、起於清虛裏的斷續聲線:“老身今兒個前來,便是將這原本屬於你的兔兒,收整氣澤交還於你……”


    突兀一拋驚得殊兒下意識一聲慘叫。


    曇然睜目,視線已是一大片明媚靜好。


    幾聲鳥鳴幾絲蟲唱依稀繆轉,殊兒眨了一下眸子,撫著心口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適才緩緩明白過來,原是自個方才做了一場亂七八糟、不明所以的無端春夢……


    隻是這夢,做得委實鬧人了些!她抬指狠狠按了按太陽穴,仰首側眸掃了眼充斥在三月春光之下的視野景致,心境這才走出了夢寐裏的陰霾與腐朽氣息,變得瞬時就敞亮太多。


    上官殊兒乃是上官家嫡出三小姐,時年一十六歲,才情並存之外還有著一副分外絕美的長相。


    上官三小姐的才名美名在晉陽是個神乎其神的近於傳說的傳奇!


    傳說她一撫琴一弄簫便可引來九天赤凰嬉戲起舞,傳說她一吟曲兒一胡旋便可令得漫天漫空揚撒起姹紫嫣紅、芳香四溢的玫瑰花瓣兒雨,傳說……誠然,這些都隻是傳說而已,殊兒每每在無意中聽到,都隻是“噗嗤”一個莞爾笑意便了之了。


    但她確實長得極美,這通身的氣質、這滿腹的才情卻是連那些個成了傳說的傳奇也是無法臨摹一二的。若說上官家那件早年碎了的“碧璽引魂兔”乃是一寶,那這位正值花樣年華的嫡出三小姐便是與之並齊的第二寶了。


    隻是珍寶常有,而能福得住這珍寶的人,嘖……委實難尋的很,委實是不常有的!偶有不怕死的敢去試一試,分明是自己不濟,卻到了頭,反對著那珍寶巴巴的道一句“紅顏禍水”,真真是好生的沒得這個道理!


    念及此,殊兒勾唇十分不屑的一笑,方意識到自己這神,走得未免有些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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