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說無妨。”公孫忘景依舊不急不慢,悠然說道。


    白星淚遂吐露肺腑之言,眼神不禁飄向窗外,似自言自語道:“這江湖,究竟是甚麽樣的江湖......”公孫忘景不解其意,遂問道:“白姑娘此言何意?”白星淚解釋道:“不瞞二莊主,晚輩此行江湖,乃是瞞著我爹爹偷跑出來的。我生在白家,自幼與刀劍為伴,從小便聽我娘給我說些江湖上的故事。”


    “她曾不止一次的向我將其我爹爹當年縱橫江湖的故事,那一個個驚心動魄,俠肝義膽的傳說,仗劍江湖,縱馬紅塵的生活,實在是令我向往已久。怎奈我爹爹頑固不化,雖傳我武功,卻要將我永遠禁錮於閨閣之中,嫁與他人,做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


    “我一心向往江湖,怎可答應?便趁大婚之日趁亂逃出,隻叫我的貼身丫鬟冒名頂替,替我成了婚。我才得以逃出安淮府,隨沈墨魚等人踏上了這漫漫江湖路。”


    公孫忘景觀其神色,聽其言談,心有便有了數,婉轉的反問道:“姑娘是否有後悔之意?”白星淚聞言愣住,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又急忙搖了搖頭,猶豫不決,最終隻能說道:“不瞞二莊主,其實我也不清楚如今我心中所想,是否後悔,故而深夜來訪,想問個明白,看看二莊主是否能為晚輩在迷津之中指出一條明路。”


    公孫忘景點頭笑道:“白姑娘言重了。指點迷津不敢,不過在下倒有一問,請白姑娘如實迴答。”見白星淚點頭答應,公孫忘景遂接著問道:“敢問白姑娘當初是否僅僅是為了感受這江湖才不肯出嫁,逃出安淮府?”


    白星淚聞言陷入沉默,沉思片刻,鄭重其事的迴答道:“其實,並不全是。一來,我的確向往江湖已久,想要獨自出來闖蕩闖蕩,而不是整日被關在閨房裏做些甚麽女工刺繡。二來......”白星淚羞於啟齒,公孫忘景卻微笑著一語道破:“莫不是因為與白羽生老前輩賭氣之故?”


    “讓前輩見笑了。”白星淚有些羞澀,垂下頭去低聲答道。公孫忘景呷了一口茶,徐徐說道:“不知白姑娘因何緣故,心懷芥蒂,與白前輩置氣,想必不僅僅是因為他要你相夫教子,做個尋常富貴的千金小姐,而不許你涉足江湖?”


    “不入江湖,練武何用?”白星淚聞言當即抬起頭來辯白道,“不錯,他不聞不問,絲毫不體諒我的感受,就要將我嫁與別家紈絝,我自然不願。但卻不隻是如此。不僅是這一件事,其他的事,隻要是我爹執意要做的,我就偏不做。憑甚麽我的人生要在他的指掌之下?我究竟是為了自己而活,還是為他而活?”


    公孫忘景搖頭笑道:“此話倒也不錯,隻是他畢竟是長輩,還須掌握分寸,不可無禮造次。縱然是他不對,你也該與他講明,平心靜氣的坐下來談談心,總比兩人都憋在心裏,相互慪氣的好。”


    “我知此理,他亦知此理。可我們偏偏就不能好好講話。”白星淚頗為無奈的解釋道。公孫忘景聞言函授暗笑,又抬頭說道:“聞聽此言,莫非白姑娘對白前輩積怨已久?”白星淚遂袒露實情:“說來倒也不錯。這些話我已然憋在心中二十年,我與他雖為父女,但在一起相處的日子,寥寥無幾。”


    公孫忘景頗為疑惑:“怎會如此?”


    “我自幼乃是被我娘一手撫養長大,我爹除了督促我練武以外,在我兒時記憶之中,甚至都沒見過他幾麵。他總在外闖蕩,瀟灑江湖,我娘卻替他解釋,說他不改當年本色。後來他總算迴到家中,可卻癡心練武,終日將自己關在屋中。少數幾次出關,竟是為了懲罰我偷跑出去玩,他親自打了我三十大板,打得我血肉模糊,直叫我娘哭了半月有餘。”


    “若非我娘,我隻怕熬不過那段艱苦的日子,白家也隻怕早已落寞。我曾問我娘,為甚麽爹爹每日癡心於武學,對家中事務,和我母女二人全然不顧,是不是他不愛我們。我娘卻總為他開脫,說他有自己的誌向和抱負。本以為我能與我娘相互倚靠一生,誰知我娘因過度操勞,積勞成疾,後大病不治,辭世而去。無論是我娘走的那天,還是發喪的那一天,我爹竟都沒有露麵,枉費我娘對他癡心不改,至死還在念叨他的名字?我怨他,恨他,憤他,他辜負了我娘,如今又要來插手我的生活,憑甚麽?二莊主,你說,如此樣的爹,配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說道激憤之處,白星淚不禁站起身來,麵露慍怒。


    公孫忘景未曾想到曾經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白羽生還要如此一段往事,隻得推拖道:“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恕在下直言,此乃白姑娘與白前輩的家事,我實在不好評判。”


    白星淚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後撤半步,躬身拜道:“晚輩失禮,一時失態說走了口,還望二莊主莫要怪罪。”公孫忘景見氣氛不對,又急忙岔開話題,問道:“不如說迴當初,白姑娘自涉足江湖之後,有何感想?是否還保持著兒時的幻想?”


    “或許......或許我爹爹不讓我涉足江湖,不無道理......”白星淚神情落寞,坐迴小幾旁,雙手捧住那還有一絲溫熱的玉杯,望著杯中沉浮的茶葉,苦笑著說道,“我曾想象的仗劍江湖,行俠仗義,俠肝義膽,如今看來,似乎都是鏡花水月,看似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終於觸碰到後,卻又一碰就散。”


    公孫忘景反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初入江湖之時,看似可以全無顧忌,肆意灑脫,最終卻發現終究囿於刀劍,逃不過人情二字。”白星淚說道,“那些所謂的行俠仗義,可能都不堪一擊,很多時候繁雜諸事,偏偏由不得自己做主,身不由己,迫不得已,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孩提之時,我娘曾抱著我賞月,指著那一輪玉盤言道蟾宮之中嫦娥之事,就好比這江湖,我曾對它們懷有無比的向往,如今看來,隻怕這江湖與蟾宮都是寒涼難耐的。這是否就是所謂的,高處不勝寒?”


    公孫忘景聞言微微一笑,從容笑道:“《金剛經》上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換而言之,你一心所求,所幻想的江湖,行俠仗義,仗劍江湖,未必是虛幻,但也未必是真實。你若癡心於此,那萬般皆為虛幻,若你認清當下,從容相待,或許便能看破這所謂的江湖。”


    白星淚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公孫忘景又補充一句道:“不過人這一生,說快也快,說慢也慢。快者,白駒過隙,轉瞬即逝。慢者,數十年光景,遙遙無期。有時候,總需要一些虛妄幻想,支撐自己活下去。畢竟,世上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


    “敢問前輩,那究竟甚麽是善,甚麽是惡?”白星淚又問道。


    公孫忘景遂解釋道:“此乃在下一家之言,白姑娘姑且聽之。依我看來,善即是惡,惡極是善。二者並非對立,乃是同根同源,相互依存。有善便有惡,有惡就有善。正如光與影,相生相克。但世間大多數人或事,並非隻能以善惡加以評判,江湖亦非非黑即白。有時善心之源,乃是為惡。惡念隻始,也可是善。隻是過程不同,所造成的結果亦不同罷了。其中真諦,世人皆有自己所想,正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白姑娘,你要學會自己去參悟。”


    “二莊主所言極是,晚輩定要好好參悟。”白星淚點頭笑道,忽地發現玉杯之中,倒影著一彎銀白的月牙,心覺奇怪,便趁公孫忘景低頭品茶之際,急忙抬頭,正瞥見那被挪開的幾片瓦片,不禁疑惑,心中難免思忖道:“為何二莊主屋中要挪開幾片磚瓦,又為何深夜練功,莫非是在集天地之靈氣,聚日月之精華麽?”


    心中困惑方除,疑慮又上心頭,不好開口發問,隻得推脫道:“多謝二莊主為晚輩解開心中疑惑,天色不早了。晚輩這便告辭,二莊主早些休息罷。”公孫忘景遂起身相送,白星淚又連連行禮,開門送走了白星淚後,公孫忘景這才想起那幾塊還未歸位的瓦片,急忙轉身,忽見角落暗處立著一人,身披黑袍,頭戴麵具,悄無聲息,驚得他後撤半步,急忙質問道:“何人在此?”


    那人默不作聲,公孫忘景又橫眉冷對,厲聲問道:“何人在此,速速現身?”那人聞言,用滄桑沙啞的嗓音笑道:“哈哈哈,傳聞氤氳山莊二莊主為人儒雅平和,如今看來,並非如此。也是個不知禮數的冒失莽撞人罷了。”


    “閣下夜闖氤氳山莊,藏在我住宅之中窺聽他人談話,究竟誰才是冒失莽撞人?”公孫忘景譏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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