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言特意準備了一輛馬車,正停在門外。馬車車架是四乘,樣式低調但材質極好,可惜有些水泡的痕跡。上刻著一個蘇字,一眼便看得到。


    和馬車相比,那馬就瘦弱得有些可憐了。明明是棗紅色的馬,毛色也有些發白了,無精打采地垂頭打著響鼻,阿卓都怕它拉到一半反而要自己去扛它。


    未等阿卓拒絕,劉言主動上了車駕,一麵邀請她一麵解釋道:“這是攻進城後,從大戶那繳來的馬車。”


    “那家人呢?”


    “死了。”


    此刻的劉言與昨晚看著起義軍將領享樂的劉言截然不同,他的眼神嚴厲又冷酷,像是寒地的冰川。他語氣簡潔,似是未將那家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沒帶小桃出來,自己坐在車廂外為阿卓駕車。馬車輪吱呦呦壓在還未清理幹淨水跡的城中道路上,阿卓撩起窗口的簾子,除了偶爾有些持刀係著黑巾的人路過,街道再無他人。


    她沉默地注視著窗外,劉言許是怕她誤會,一邊駕車一邊講起馬車的事來。


    “阿卓可知此車價值幾何?”


    這車雖是木質,在光照下卻隱隱泛著金色的流光,靠近還能聞到股柔和的清香,阿卓不知道,便隨便猜了個數字:“一千兩?”


    燕朝一兩可以換到一千到一千五百文左右,河東郡洪災之前的糧價是米鬥五十文,開辟好的旱田便宜,隻要五百文,水田貴些,至少要一兩。但無論如何,這馬車都價值不菲,至少能養活數家人家數年。


    劉言笑了一聲,阿卓以為猜高了,又說道:“八百兩?”


    劉言徹底笑出了聲,他擦了擦飄出來的眼淚:“三千兩!這可是金絲檀木做的車廂。他家還為此養了兩匹不知從哪弄來的戰馬,一匹就得一千兩,養的那叫一個油光水亮。”


    “可惜啊,水災之後,蘇氏的胖兒子還從自家的儲糧倉裏取精糧喂馬呢、有人快餓死了,與馬爭食,被他直接縱馬踏死丟了出去。那天夜裏便有人開了蘇家門,一群餓瘋了的衝進去,連人帶馬砍了個精光。”


    他嘴中說著可惜,言語中卻帶著毫不掩飾地嘲笑。


    “蘇氏與你有仇?”阿卓神情未動,蘇家確有取死之道。


    劉言愣了愣,緩緩迴道:“並無。”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喃喃否定自己:“不,應當,是有仇的。”


    阿卓心中越發好奇,隻是還沒問出口,劉言便將馬車停下,說已到河邊了。


    阿卓已聽到了澎湃的水聲,以及許多沉默的唿吸聲。


    她剛掀開車簾,便唿吸一窒。


    河岸上有許多赤裸上身的人,扛著石頭或是泥土,像是渺小的螞蟻般,密密麻麻地在河堤穿行。


    他們眼神呆滯麻木,偶爾神色不同的也隻剩痛苦悲傷。但無論是何模樣,都隻能在監管的將士刀下繼續勞作。


    劉言已下了馬車,臉上無悲無喜,像是喪失了所有感情般直直看著他們。


    阿卓隻覺心中怒氣勃發,這些日子,叛軍搶奪的糧草養活河東郡流民幾月不成問題,更別說就他手下這點子人手。可看河工,個個麵黃肌瘦,雖不至於餓死,但也絕稱不上飽字。


    她唰地抽出劍來,橫在劉言脖子上:“我原以為你隻是憎恨世家大族,對黎民百姓倒還懷有幾分真誠,如今看來,你與郡守也不過是一丘之貉!”


    守在河邊的兵士早已注意到徐徐趕來的馬車,在這城中,隻有大統領、哦不,上將軍才有這樣的車駕。他們知曉將軍不愛吵鬧,並未上前,實際上卻時時刻刻注意著馬車。


    見車上出現一位女子時,他們還以為是不近女色的上將軍想開了。可轉眼間,那女子竟持劍要殺將軍!


    “刺客!”“快保護將軍!”


    他們的眼神頓時紅了起來,先前殺過人的煞氣又浮現出來。


    他們可沒忘記,在將軍出現之前,他們是怎樣被那群狗官欺負的,如今將軍來了,他們才吃上幹飯,誰也別想在他們麵前傷害將軍!


    “勿要動手!”劉言這一聲不知是喊給阿卓還是喊給手下兵士的,來不及解釋,他轉頭向阿卓請求,“還請給在下一個解釋的機會。”


    未等阿卓答應,他又毫不擔心地轉了迴去,向靠近的兵士下令:“不許靠近!”


    離他最近的年輕小夥還有幾分不甘,被他疾言厲色嗬斥迴去:“爾等要抗命麽!”


    抗命,周圍兵士聽到都不禁打了個哆嗦,上將軍執掌他們第一天,便說什麽孫武訓妃,叫先前的老大接連砍了好幾十人,隻因他們抗命不服。


    見劉言堅持,小夥隻好臭著臉領人退了。


    阿卓劍仍橫在劉言頸上,劉言也不懼怕,隻是苦笑:“阿卓姑娘可是以為我貪汙了糧草?”


    “難道不是麽?”


    “當然不是。從一開始,起義軍就隻截獲過幾次賑災車輛,搶來的糧草不足二十萬石。他們喝的粥雖少雖清,總比沒有好。故而我說,就算阿卓姑娘不來,起義軍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阿卓眉頭一皺,她看過小皇帝的折子,叛軍截獲的數量多達五百萬銀,百萬石糧。


    這河東,水挺深啊。她想起秦婉清的話,突然問道:“你可知叛軍是如何起勢的。”


    劉言笑了,十分愉悅,像是高興阿卓終於找到了問題的重點,便一點也不隱藏地為阿卓講起此次洪災的始末。


    就和先前從難民口中得知的一樣,真正的災情發生在兩月前,之後郡守隱瞞了半月才上報,加之朝廷商議與地方距離,才拖延至今。


    大水足足泛濫了八天才開始退減,被淹死、衝走之人不計其數,草屋木屋在河水衝擊下不堪一擊,隻有大戶人家的石磚房勉強能扛住一些。


    水災初退時大家都在求活命,自然是沒工夫造反的。先前河東郡也有過汛災,知曉朝廷會賑災,雖恐慌但也能忍耐。


    但直到水災爆發半月也不見銀糧的影子,城中米鋪的價格更是恐怖到了七千文一鬥的境地。


    更讓人絕望的是,官府公告,朝廷府庫不足,為了賑濟災民,隻能,收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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