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室內,宮女們被吊在牆上,她們的血肉早已和壁上的暗色融為一體,她們的頸上都連著一根長長的繩索,繩索懸在梁上,她們被逼迫著踮起腳,稍一放鬆便是殞命之時。


    有些人已經垂了頭,或許是昏了,或許是死了。


    有些還在苦苦堅持著,比如阿卓。


    阿卓本名阿桌,她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也不記得自己的姓氏,隻記得小時候爹娘喚她阿桌,還有個弟弟叫阿椅。


    十歲那年,賀南郡大旱,爹娘把她賣給姓劉的地主家裏做丫鬟,換了三鬥米。


    她並不恨爹娘,在家裏都快餓死了,在劉家至少能活。


    但好景不長,賀南郡有人反叛,劉家富得流油,自然逃不過一劫。


    阿桌趁亂逃了出去,想迴家,也不知道家在哪。


    她跟著難民走,直到京城。


    宮裏派了人,說是奉皇後娘娘的命令來施粥,順便招些樣貌體格好的宮女內侍。


    阿桌在河邊洗了把臉,跟著公公進了宮。


    皇後娘娘是個好人,親自來看她們,還一一賜了名。


    阿桌就是這時候改名叫阿卓的,娘娘說是卓爾不群的意思,阿卓不懂,隻記得她悲憫的眼神。


    宮裏的生活並不像阿卓想象的那般難過,比起在流亡路上時刻都要擔憂閉眼的下一秒會不會進別人鍋,宮裏能稱得上一句安穩了。


    也是進宮之後,阿卓才知道皇帝原來並不用金鋤子,因為他不用種地。倒是皇後娘娘,在坤寧宮後開辟了一小塊菜地。


    阿卓年紀小,被留下來做個灑掃丫頭,見菜長勢不好悄悄澆過幾次水,被皇後抓了個正著,被皇後留在身邊,為她敘講宮外的一切。


    後來皇後生了太子,後來皇後家被滿門抄斬,後來皇帝不再來了,後來皇後娘娘就病死了。


    皇後娘娘死之後,皇帝像徹底沒了束縛,開始享樂,又開始尋仙。


    在招了無數奇人異士進宮後,皇帝沉迷起煉丹,各種奇奇怪怪的材料被投入丹爐。


    最近半年來的材料,是處子的經血。


    阿卓和其他宮女被灌了藥,小腹墜墜的疼,還要在天未亮時去為皇帝采集露水。


    為了保持方士所說的潔淨,她們不得沾一絲葷腥,亦不可食用太多。


    先前與阿卓一起進宮的小女侍阿素餓瘋了,搶了他人掉落在地上的半個饅頭塞進嘴裏,被皇帝令人連腸胃都打爛露在外麵。


    阿卓將一切看在眼中。


    她好像從來不知敬畏。夜裏,她將眾人聚集起來,冷靜訴說了看不見光的未來。


    一群最為卑賤的宮女決定,她們要殺了尊貴的天子。


    她們幾乎就成功了。


    褻褲編織的繩索已套在了天子的脖頸,若非餓了太久手中無力,天子早已踏上黃泉。


    事敗之後,暴怒的天子不信想殺自己的真就是一群宮女,他不理解,這群牲畜怎麽敢反抗自己。


    於是,他將宮女們送入了向來隻有落罪大臣的詔獄,勢要找出背後操控之人。


    阿卓已不記得這是受刑的第幾天了,隻是周圍的哭喊聲漸小,應當已過去許久了。


    腸胃因饑餓而幹癟生痛,早先幾天隔壁之人丟的黑餅早已消化光了。


    阿卓呆望著眼前抽鞭子的人,他的麵目竟也是麻木的,隻是不停地揮動鞭子,像放牛般抽著人。


    阿卓就笑了起來。


    隔壁那人總說人都是牛馬,有幾分自嘲的意思,說什麽被老板當牛馬一樣使用,他應該是沒見真正的牛的。


    真正的牛是阿卓這樣,被使用、被鞭撻,沒用了還得宰了吃肉。


    阿卓的笑嚇到了行刑者,他往鞭子上吐了口唾沫,更用力起來。


    其實阿卓已經感覺不到新的疼痛了,早先的傷口還沒好,鞭子抽上去無非是痛一下而已。她現在有些想睡了,隻是行刑人太過吵鬧,總是吼著問她指使的人是誰。


    每次阿卓都認真迴答了,讓她們行刺的人,就是皇帝自己呀。但是來問的人都不信,都說阿卓是瘋了。


    阿卓覺得自己沒瘋,瘋的應該是隔壁那人。


    那人說皇帝不該存在,那人說天下該由像阿卓這樣的小民來做主,那人說他後悔了他想迴家。


    他迴去沒有呢?


    阿卓心裏反複想著隔壁那人的瘋言瘋語,那人還說了許多,說鐵是可以飛上天的,說月亮是個土球還不能種菜。


    怎麽會,明明娘娘說過,月宮裏的嫦娥和吳剛都喜歡種樹,不過想想嫦娥在土球上,阿卓又笑了起來。


    這次她沒有被打,一個麵白無須的熟人進來打斷了暴怒的行刑人。


    阿卓認識這位公公,之前天子還來看皇後娘娘的時候,這位公公就跟在天子身後。


    “黃公公。”阿卓咧開幹澀的嘴,嘶啞的喉嚨喊著他的名字。


    黃公公歎了口氣,手中的拂塵拍了阿卓一下,白色的絲撓在身上沾了血,黃公公哼了一聲,叫行刑人去給他洗幹淨。


    待那人出去之後,黃公公又歎了口氣:“阿卓姑娘,你糊塗啊!”


    想起那日天子的暴怒,黃公公還心有餘悸,當夜看管不利的宮人全被殺了,血和屍體給皇城都添了一層異味。要不是他伺候天子多年,當天夜裏又不是他值守,說不定他都得死。


    他絮絮叨叨把話給阿卓講清楚了,又要她認罪。


    “我認了呀,”阿卓無辜地看著他,“我確實刺殺皇帝了。”


    黃公公卻隻是搖頭:“這不夠啊,阿卓姑娘,你得……”他看了眼刑室外,在阿卓耳邊悄悄說道:“你得找個有分量的人,天子才會相信啊!”


    他伸出手,輕輕觸碰阿卓的傷口:“都是一群小姑娘,何必硬挺著在這受傷呢。”


    “陛下已經生了氣,說要在三天後將你們全部活剮了,還說要大臣們去觀刑呢!”黃公公麵露不忍,“你現在說了,說不定陛下一高興,就賞你們全屍了。”


    “但是我不知道啊,什麽是有分量的人?”阿卓像是信了,苦惱地看著他。


    黃公公大喜:“有分量的人,我知道啊!你就說鎮北侯蔣冠、到時候我告訴你怎樣講。”


    “那不行啊,”阿卓笑嘻嘻道,“鎮北侯哪有皇帝夠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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