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修說得輕描淡寫,卻如同在嬴儀心中砸下一塊冰雪。


    嬴儀唰地將被子落下,手撐著床打算起身,又被嬴修一隻手抵住肩膀,強行按在了床上。


    嬴修這次是真的動了怒氣:“你還想再受傷嗎,嬴儀!”


    他從未用這般嚴厲的語氣訓斥過兄弟,在所有人眼裏,他都是溫文爾雅從不為外物所動的太子。


    嬴儀有些無措,又有些委屈,抿了抿嘴唇順著太子力道躺迴床上,也不再辯解了。


    嬴修盯他的表情,險些氣笑了:“你很委屈,嬴儀,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我問你,林峠與那姓吳的爭鬥,你過去摻和做什麽!”


    “……此事因我而起,我怎能看著林峠因我而受傷。”


    嬴修沉默半晌,陰森森笑了:“小儀,現在連哥哥都騙了。”


    他單手掐住嬴儀的臉頰,教他轉過來與自己對視:“說實話。”


    嬴儀想隱藏的心緒在太子的逼迫下展露得一幹二淨,他渾身的柔弱可憐氣質全然消失,看起來像頭想要撕咬獵物的小狼。


    “那姓吳的說我是個賣弄色相的瘸子!我恨他!想報複他!你滿意了嗎?”


    他承認,他想看那吳公子前倨後恭,想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醜態,向他方才鄙夷的人跪下求饒。


    嬴儀美麗的雙眼無神地流著淚,絕望得似乎又迴到了十幾年前。


    嬴儀知道,自己從來不是眾人眼裏那個光風霽月的君子,他奢求愛,且願意為此不擇手段。


    他也會有陰暗的心思,隻是為了維持住他人給予的愛,願意將之埋在心中。


    可如今這份陰暗的心思赤裸裸地被兄長挖了出來。他無法拒絕兄長的要求,卻也無法接受兄長嫌惡的眼神。


    嬴儀睜著眼,眼淚一滴滴從耳畔劃過,滴濕枕巾,他轉過頭,不敢看嬴修。


    嬴修卻低聲笑了起來。


    他最了解嬴儀的本質,從嬴儀處刑慧嬪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弟弟,是個與他一般內心藏著瘋狂之人。


    嬴儀被九皇子坑了一把後,在另外幾人間周旋,他隻能每日聽著暗衛的稟報,看著小儀的信件,與弟弟在朝會見上匆匆一麵。


    嬴修焦躁極了,尤其是看著嬴仁和嬴佳都對小儀讚不絕口。


    明明是他最先發現小儀、最了解小儀,這群家夥,憑什麽敢在他麵前誇耀自己是小儀最愛的哥哥。


    但現在,嬴修安心了。


    果然,小儀還是最信任他的,隻在他麵前露出真實的模樣。他溫柔俯身,與嬴儀抵著額頭。


    嬴修注視著幼弟流淚的眼睛:“小儀想做的,哥哥都會為你達成。”


    “小儀隻要和今天一般,永遠相信哥哥就好了。”


    嬴儀不再流淚,但眼眸裏還含著淚光。他又變迴了先前可愛可憐的模樣:“真的嗎?哥哥會永遠愛著我、保護我嗎?”


    “嗯。拉勾,誰騙人誰就是小狗。”


    兄弟二人在月光下定下或許不會變的約定。


    嬴儀不知道嬴修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隻記得兄長唱小曲兒哄他睡覺,他睡得安心極了,就像多年前被母親擁抱一般。


    因著受傷,他沒有參加朝會。四皇子嬴佳坦然地在朝會上,將吳氏背後辱罵皇子還導致皇子受傷的事捅了出去。


    皇帝端居高位,沒有多言,當場就讓吳氏的父親——禮部尚書脫了官帽,拉出去打了八十大板,生生打死在禦前。


    吳家男性盡誅女眷流放,罪魁禍首吳公子先拔舌、後淩遲。


    皇帝笑著說完決斷,隨後便轉向了另一位教子不利的家長:“林相認為朕判處如何?”


    林路遠牙都咬碎,他自然認為處判過重,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罷了。但他也看明白了,皇帝這是有意借題發揮,敲打自己。


    他心中歎息一聲,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自己將官帽從頭上摘下,放在了麵前的地磚上。


    皇帝眼中笑意閃過,明知故問道:“林相這是作何?”


    林路遠頭抵著地:“陛下容稟,微臣教子不嚴,昨日撞傷七殿下其中一人,正是微臣的孽子。”


    孽子!


    林路遠雖算不上擅專朝權,作為丞相,率領群臣爭取幾分暴君手中的權柄還是做得到的。但這一跪,就全然是在皇帝麵前服軟了,以後還有什麽臉麵作為群臣的代表。


    可不跪,吳尚書的屍體就在門外,吳家人的命運就擺在眼前。皇權至高,辱罵毆打皇子給一個藐視皇室、忤逆犯上的名頭,還真可以將人抄家滅族。


    林路遠聽著皇帝痛心疾首,眼中嘲諷閃過,這麽痛心兒子,早前十幾年怎麽不管不問?


    但他隻能順著皇帝的話語求致仕,求一條退路。


    見他服軟,皇帝終於滿意了,假意歎息道:“這些年來,林卿為我大靖著實辛苦了。兢兢業業,一心奉公,這才顧不上家中繁雜,以至今日。”


    “既然這樣,朕也當體諒林卿才是。”


    三言兩語之下,林路遠徹底離開了朝堂,所幸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他在內侍的護送下離開了太極殿,離開宮門那一刹那,他萬千感慨卻無一詞可說明,隻能歎息著失落離去。


    與他不同,皇帝龍心大悅,沒了權相牽製的朝堂就是清淨。


    他是皇帝,自當一權獨攬才是。林路遠作為世家與臣子推出來的棋子,有些本事,但不足以讓皇帝為之忍耐。


    若不是不想在史書上留下個壞名聲,他早將林路遠流放了。


    皇帝繼續朝會,聽著群臣的奏報,在下朝時看著離開的兒子們,終於想起了一切的起由來。


    “德喜,去將七皇子、八皇子叫進宮來,朕要好好看看他們。”


    德喜猶豫了一會兒,聽說七皇子受了傷現在還躺著呢,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的。可看著皇帝理所當然的模樣,又將在口的勸解忍了下去。


    皇爺與過去不一樣呢,越來越唯我獨尊,哪是他一個閹人能阻攔的。再說了,受了傷說不定還可以獲得幾分皇爺的關愛,倒也不虧。


    他這般想著,將微微末的良心徹底粉碎:“奴這就去。”


    傳令天使分別去了四皇子府與順天府衙。


    出人意料的是,受傷的嬴儀答應極快,關在牢中的八皇子卻十分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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