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易沒有猶豫的搖了搖頭,這個問題不用迴答,盡管根本都沒有想過,可下意識的就搖了頭。


    香香女士不會讓他留下的,甚至除了濱城,根本都不會考慮讓他去第二個城市生活,做夢的事兒。


    老蔣即便嘴上不說,行動上也必然會和媳婦兒保持一致,倆人骨子裏都是傳統的不能更傳統的北方人,就一個獨苗兒子,就想眼睛能盯著,伸開雙臂能夠著,拚著命的能護著,所以讀書是讀書,以後畢業工作了,必須得迴去,這預防針早都提前打過了。


    再說蔣易自己心裏也是這麽覺得的,放著爹媽不管,上哪兒滿世界浪去,沒那想頭。


    再說......


    葛箏點頭,“我想著也是。”


    “對了,”蔣易這麽半靠著,已經稍微有些困意了,他擰開瓶水灌了兩口,嗓子才不那麽燒得慌,“你做飯是哪兒學的啊?”


    葛箏狀態瞧著也差不多,半合著眼皮,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話,“留學就跟藍翔似的,等你迴國的時候,也啥都會了,我不是來得早嘛。”


    兩人說話都是各退了一步的,蔣易能感覺到,就像彼此伸出觸角努著勁兒往前試探了一下,後來發現沒有路,於是又都退迴了堅硬的蚌殼裏,重新說著些無關痛癢的廢話。


    這麽想想多少有些沮喪,情緒這東西就不可能是單向的,隻要當事人是雙方,那彌漫其間的兩個人就誰也跑不出這個輻射圈兒去。


    葛箏話裏話外總拿他當小孩兒似的那麽糊弄,太極八卦練了一溜夠。


    蔣易真的不傻,就是沒那麽強的話術,也少些曆練。


    他上半身往葛箏那邊扭了扭,臉偏過去盯著他,眉間有一小條豎著的紋路。


    葛箏乜斜著他,瞧了一會兒,讓他帶著酒意的表情給逗樂了,抬手用指尖在那兒點了點,問:“怎麽了?”


    蔣易舔了舔嘴唇,眯著眼睛,說:“我和那個朋友突然失去了聯係,是因為他交了女朋友。”


    “嗯。”葛箏愣了一下,隨後隻輕輕應了一聲,像是在靜靜地等著蔣易繼續說下去。


    蔣易閉了閉眼,“我跟他說......你交了女朋友,我心裏特別難受,就像......一下子失去了一半的你......朋友。”


    葛箏半天沒出聲。


    蔣易自己睜開眼,又把身體轉迴去,眼神直直的看著後院的雜草,有點兒不那麽聚神。


    “然後呢?”好半天,葛箏才問。


    “沒然後了,”蔣易說,“該怎麽還怎麽,就是他很快就分手了,然後說想找我談談,我......嚇跑了......不敢再聯係,麵也不敢見,像被人......窺到了能兵不血刃的秘密吧,哈。”


    葛箏食指去點他的眼角,被蔣易避開了,沒好氣的說:“沒哭。”


    確實沒哭,就是垂著的指尖有點兒抖,被自己用力抓著窗台的動作給掩飾住了。


    “做飯是為了照顧我姐和我外甥才學的,”葛箏突然清了清嗓子,“做得也沒多好,將就能吃而已。”


    “哦。”蔣易綱綱那麽說,確實是賭氣成分居多,憋了這麽多年的秘密,吐出來想砸一砸眼前這個總是裹著鎧甲的人,有點兒沒戲了也想禍禍你一下的卑劣的小心思,可借著酒意說出來自己也確實輕鬆了不少。


    可等葛箏忽然開口說自己的事時,蔣易又有些後悔了,那感覺就像是自己強迫著要和對方交換點兒什麽似的。


    他不是非得揭人家傷疤,打聽人家隱私,衝動過後一琢磨,有點兒沒勁。


    可也沒打斷葛箏。


    葛箏摸了根煙叼著,“我姐那時候已經離婚了,一個人帶著孩子。”


    “怎麽......”蔣易沒忍住,問,“離了?”


    “那渣男家暴,打,往死裏打,拿打人當情趣,”葛箏語氣挺平靜的,“我姐自己選的路,開始幾年根本都不說,死鴨子嘴硬,後來是那男的自己作死,喝醉了在外麵拿別的女人當我姐似的那麽打,一不小心給打死了,蹲了監獄。我姐這才給我打電話,說她害怕,求我去那邊陪著她,管著她,其實就是想找個人幫她管著孩子而已。”


    “對不起啊,”蔣易有點兒懵,起了頭又不知道怎麽說了,“我不知道......”


    “沒事兒。”葛箏掏出打火機,“還聽嗎?”


    蔣易咬了下嘴唇,伸手過去,安撫似的拍了拍葛箏的膝蓋。


    葛箏冷笑了一下,眼前似有迴憶,“她和那渣男有家賣地板的小店,離婚後歸給她了,她也不好好經營啊,難過了統共沒有幾天,就忙著搞對象去了,一點兒也不顧那些私奔的情誼了,不過也可能是早就給打得散了吧,誰知道呢。那一年,家裏店裏都是我,搬貨送貨全是我,還得照顧個小崽兒......這麽想想,我那時候還真是幹了不少活兒。”


    “你那時候已經大學畢業了吧?”蔣易等他不說了才問。


    “是,”葛箏吐出一口煙,“我那時候,剛通過了麵試,考上了延平電視台的正式編製,那一次就隻招一個人......可我姐哭鬧,說我不去管她,她隻能和孩子捆著去跳海,我......隻能放棄了。”


    蔣易眼睛都瞪圓了,是真的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這話裏的信息量有些大,好幾個問題一股腦兒的湧出來,堵塞在喉嚨口,爭搶了半天,隻說:“電視台?”


    “嗯,我大學是學影視製作的。”葛箏勾著唇角,有些好笑的睨著蔣易稱得上有些驚慌的反應,“還想問什麽?別慫。”


    “我還以為你原來也是學金融的,”蔣易的心情是真有點兒震蕩了,理了理思緒,“你姐她,不知道你考上......”


    編製這事,在小地方,真算得上是個大事了。


    “知道,”葛箏迴答的很快,像是說開了,什麽都不在乎了,“你覺得她能在乎這個?”


    “那你爸媽呢?也不在乎?”蔣易難以理解。


    葛箏頓了頓,“我之前在北京的工作,就是這麽被我爸鬧沒的......他應該也挺鬧心的,費盡心機搞出那麽多丟人現眼的事,結果我終於認命迴延平了,我姐那邊又這樣了,”他撣撣煙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吧。”


    聽著烏七八糟的關係,沒說盡的細節裏,漫溢出來的都是不堪入目牽扯和匪夷所思的自私,蔣易想象不出這樣扭曲的家庭關係,隻是覺得心裏憋得慌。


    他自己那點兒秘密壓了這麽多年,簡直快把自己壓死了,所以心裏一直梗著勁兒,誰想到和葛箏一比,才知道什麽叫真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葛箏不知道他這些肚子裏的想法,徑自歎了口氣說:“我就想找一個,誰也找不著我的地兒。”


    蔣易心想,沒用的,隔著天涯海角,豆豆一個視頻電話,你還不是抓心撓肝的鬱悶?這種事就像牽著風箏的線,以為掙脫了都是當局者迷,其實根本沒用。


    他忽然想到顧儀範和他說過的那個關於葛箏學費來源的傳聞,不過和家庭那些繁瑣淩亂的隱秘不同,這事從性質上就不同。


    家庭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沒法選擇的,是被動接受的,所以無論多不堪,其實也並不真的丟人。


    但感情是個人的選擇,路都是自己選的,心裏不願意,應該是沒人能真正強迫的。


    隻是和顧儀範那種沒有節操的人來比,葛箏這事要是真的,節操沒得麵積有些過大,明顯超出了三觀正常人的接受範疇。


    蔣易心裏忽然有些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還可以掩耳盜鈴的給葛箏的行為安上“情非得已”的理由,冠冕堂皇的太虛假,打得就是自己的臉了。


    他忽然喪失了全部的好奇心,就到這裏打住吧。


    “你......”他裝著聽了聽走廊對麵的聲音,“困不困?”又調整了一下身體的側重,打算矮身迴房間裏。


    “你信嗎?”葛箏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聲音在夜色裏又低又沉。


    “信......什麽?”蔣易結巴了一下,一口氣差點兒沒續上,有種被人瞧破了心思的窘迫。


    “別裝,”葛箏眯了眯眼睛,語氣又重了一分,“你肯定聽說過。”


    “我......”蔣易手腕瑟縮了一下,覺得觸感冰涼,那點兒寒意順著手腕麻痹了整條胳膊,寒毛都豎起來了。


    葛箏卻看著他的眼睛,皺眉認真的說:“別信!我沒有!”


    他語氣第一次有這種急於證明自己的懇切,音調不易察覺中有些微顫,帶著那些偽裝著毫不在乎,卻一直被同學間留言困擾圍繞所中傷的低落。


    蔣易點點頭,有感同身受,也有點兒心疼,他盡量使自己坦然的迴望過去,輕聲說:“我就信你說的。”


    酒精真不是個好東西,它讓意誌再堅定的人也忍不住有片刻的軟弱。


    人也實在太孤獨,暗夜裏一絲微不足道的倚靠都忍不住想要伸手抓緊。


    異國他鄉的冷凝把這兩種情緒糅合,擴展的無限大。


    後來蔣易覺得,他大概是真的醉了,記憶全是模糊的,有點像斷片兒。


    第二天叫醒他的不是理想,而是兢兢業業當值的鬧鍾。


    宿醉的頭痛跌宕而來,窗口映射進來的天光是一片昏暗的冷白,淅淅瀝瀝的下著小雨。


    蔣易嗓子眼兒又幹又澀,一張嘴感覺都能噴出煙來。


    一早就有公司理財的課程,不能遲到。


    一夜情緒太混亂,他迷迷糊糊的,到最後也沒來得及給顧儀範發個信息什麽的,就那麽昏睡了過去,所以這會兒有心想嚎一嗓子叫顧儀範,因為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個姑娘在,也強忍著沒出聲。


    伸手往旁邊摸了摸,床墊是冷的,空落落,什麽都沒有。


    葛箏大概是走了,具體什麽時候,他腦袋就跟灌了鉛似的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借宿就借了個寂寞,倆人靠著窗台說了幾句話,所以房費估計是不能扣了。


    踉蹌著起來胡亂洗漱了,他故意把動靜鬧得挺大,折騰了一溜十三開,才踩著重重的步子,上顧儀範那屋外頭敲了敲門,還誇張的清了清嗓子。


    門裏一片安靜。


    他又等了會兒,輕輕推開門——床上整整齊齊的,一點兒痕跡都沒有,別說姑娘了,連顧儀範這孫子也沒見著影兒。


    嘿,溜得還挺快!


    蔣易勾勾嘴唇笑了一下,換了書和課件裝書包裏,也沒什麽胃口,冰箱裏掏出一瓶牛奶就出了門。


    一大早的課,大家的精神都挺萎靡。


    階梯教室裏人來了不少,也沒見特別吵嚷,不少同學正打著哈欠塞早餐。


    蔣易走到教室門口時碰到了黃鸝,隨手塞給他一條巧克力,蔣易謝了一聲,往第三排迷迷糊糊正打瞌睡的顧儀範那兒走去。


    溜得快,占座倒還積極。


    蔣易一屁股坐下,帶著附近的幾個座椅都跟著晃了晃。


    顧儀範睜開假寐的眼睛,也感覺出蔣易的故意來了,瞟了他一眼,“有病!”


    “是,我有病!”蔣易嗤笑,撇了撇嘴角,“人家看了不該看的呢長針眼,我聽了不該聽的鬧耳朵,我這耳朵都快讓你折磨聾了,我找誰賠我!”


    顧儀範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會兒,掌心往他腦門兒上一搭,“我還琢磨著晚幾天搬家呢,要不我今晚就搬過去住吧,怎麽還說上胡話了。”


    蔣易懶得戳穿他的矯飾,拉開書包拿書筆,再者打趣一下適可而止,這事兒再往深了說,他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


    顧儀範卻主動湊過來,神秘兮兮的說:“我聽說有一公車的人都看見你昨天放學上了葛箏的車?幹嘛去了?你倆還攪和呢?”


    “關你屁事!”蔣易一哂,沒成想這八卦散播的如此神速,躲來躲去沒躲掉,反倒顯得猥瑣,早知道還不如大大方方上去了。


    “行,你自己的屁自己琢磨去吧,”顧儀範胳膊肘懟了蔣易一下,“說點兒關大家屁事的,誒,周六學校組織新生去參觀聖安德魯斯大學,自願的,早上大巴來接,晚上到點再跟車迴來,中間自由活動,你去不去?”


    “誰說的?我怎麽沒接到通知?”這事兒蔣易還真沒聽說。


    “你昨晚幹嘛去了?”顧儀範不拿好眼神瞅他,“昨晚公共郵箱發的郵件啊,再說每學年都有的傳統啊,也就這點兒節目了,”他伸開五指在蔣易眼前晃了晃,“愛人,你的魂兒呢?”


    蔣易魂兒在別處,他耳朵聽著顧儀範說話,眼睛卻瞥到緊隨著老師走進門的,縮著脖子的胡良,以及胡良身後的葛箏。


    葛箏外套一拉到頂,低著頭,也看不出神色表情,手裏空空,照例啥也沒有拿。


    倆大神晃悠著一直往階梯最上頭走,找了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坐下來。


    老師都到了,教室裏安靜下來。


    顧儀範追隨著他的眼神也看見了那倆人,收了剛剛的話題,嘀咕了一句,“都他媽抽風呢,這倆大早起的來上課,還真是頭迴見。”


    蔣易懵了一會兒,不過也隻是短促的瞥了一眼,就調整好坐姿,準備聽課了。


    他昨晚沒休息好,狀態略萎靡,精神也支撐不了過於複雜的胡思亂想,隻能挑著重要的事,先集中了注意力聽課。


    可很快放在桌板上的手機屏幕閃了一下。


    蔣易用手指劃開,看見是備注名為“泡泡”的人發來的一條信息:這算是正常的見麵了嗎?


    蔣易愣了一下,才想到昨天和葛箏說的話,吐槽倆人每次見麵都不太正常。


    他下意識就偏過頭想往後麵看,手機立即又進來一條信息。


    好好聽課。


    泡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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