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陳野叫醒睡不醒的某人,衣服提前放在炕上烤熱乎了,他拿在手裏,將人抱在懷裏,毛衣兜頭套在秋衣外麵。


    司荼這下睜開了眼睛,懷孕以來,比以往更為嗜睡了些,也懶散許多。


    她自己伸手從毛衣袖子裏鑽出來,下身套著厚實的黑色毛呢長裙,隨意的扒拉了兩下頭發,輕輕拍打練劍,方才開口,“這麽早就過去嗎?”


    陳野點頭,想起她看不見身後他的動作,說道,“外公素來早起,這會兒過去,還能趕上他親手做的早飯。”


    司荼來了點兒興致,家裏這些人,陳野常提起的便是這位外公,她也很好奇,是怎樣的一個老人,竟能讓他迷途知返走上另一條康莊大道。


    借著陳野的巧勁兒,從炕上下地,踩著棉鞋屐拉在地上,陳野已經備好洗臉的水,牙刷上也塗抹上牙膏,雖然被打攪了好睡眠,但被人貼心服侍得滋味兒不差,她沒有讓他等太久,快速得洗漱完畢,對著鏡子梳了梳頭發,沒有現代精油和蛋白的精心養護,一頭卷發已有些毛躁,她手不自覺地捋了捋,考慮迴了臨市是否剪短一點。


    陳野走過來,看她對著鏡子發楞,問道,“怎麽了?”


    司荼迴神,“哦,沒事兒。\"


    她編好辮子依然垂在身前,從額角手指勾出幾縷碎發,這副樣子,恍惚讓她看到了從前上大學時得模樣。


    不知道是不是跟孕激素有關係,她分外懷念從前,以往沒有好好珍惜得那些,如今想來,唯獨珍貴。


    將思緒打斷,挽著陳野得胳膊,”好了。“


    陳野從架子上拿過大衣為她穿好,圍巾包裹住眼睛至脖頸,毛茸茸的帽子為她戴好,這是從華僑商店新買的,小巧可愛,戴上越發顯得臉型精致。


    看著包裹嚴實,就露出一雙水光瀲灩大眼睛的司荼,陳野眉眼帶著一抹溫暖的笑意,他竟有一種提前帶閨女的感覺。


    若是有女兒,希望她長得更像司荼一些。


    倆人走至門前,上了車,陳父今日休息,他配備的車便被陳野開走了,雖然公車私用,有人會說閑話,但是大院兒裏幾乎人人都在占公家便宜,所以,也頂多口頭上酸兩句,卻不會真的去反應。


    這會兒的車中沒有暖氣設置,陳野從大衣口袋裏掏出提前灌好熱水的熱水袋遞給司荼。


    司荼一臉驚喜,”你什麽時候灌得?“


    陳野目視前方,隨口道,“你擦臉的時候。”他打方向盤拐出巷口,“外公住在郊區那邊,路程遠,後座兒有餅幹,你先墊墊。”


    司荼搖搖頭,眉間還有一絲困倦,她捂嘴小聲的打了個哈欠,“不餓,到了叫我,我再睡會兒。”


    陳野輕聲答應道,偏頭看她一眼,帽簷垂下,隻能看見女人瓷白的下巴從圍巾中探了出來。


    他笑了笑,想起年前她坐車還有孕吐反應,自從確定好迴京市的日期後,她竟是突然沒有了,他不放心,問了問周圍有經驗的下屬,得出的結論是她心內過於緊張,可能已經不在意自己還會暈車了。


    說白了就是,迴京市見他的家人代替了她的主要情緒,以至於,沒有精力再去發愁自己的不適。也不知這樣是好還是壞,所以,他沒告訴司荼,預備下午帶她去軍區醫院再看看,順便幫楊嬸兒探聽點事兒。


    想起臨出發之前,某人對著楊嬸兒小腦袋應承著好好的,轉頭便忘了,他無奈的笑笑,若是就這般迴了家,她想起這事兒,又該故攪蠻纏了。


    郊區位於城市和鄉村之間,出行較於鄉下方便,但設施又比城裏差一些,外公退休後,懷念起從前的種地生活,不顧家中眾人阻攔,一意孤行的帶著外婆搬到了這邊,遠離紛爭,平日隻種種小菜養養雞,日子過的快活。


    房子一眼望去都是青磚大瓦房,算是較為富足的一片,原本是要搬到鄉下去,但戶口早年隨著部隊遷移變成了城裏戶口,再轉農村戶口卻是不符合政策,才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了郊區。


    至少,比起鄉下,郊區更方便他們探望。


    陳野穿過小道兒,將車停在一座院兒門前,打開車門,下車走到司荼那邊,打開車門,叫醒她,“到了,下來吧。”


    司荼也沒睡的太深,他剛喚一聲就醒了,陳野扶著她下來站好。


    繞到後座兒拿出從臨市帶過來的特產,敲了敲門。


    司荼緊張的打量著這座小院兒,比起他們住的差上許多,周圍也稀疏,對這位曾居於高位退休後灑脫放權的老人更為好奇,正想著,裏麵一道爽朗的笑聲響起,”門沒鎖,裝什麽斯文呢,還不推門進來。”


    陳野嘴角含笑,另一隻手牽著司荼跨過門檻兒推門進來,老人立在院中,穿著常見的深藍色補丁棉衣和黑褲,腳上一雙灰色棉鞋,頭發雖已花白,臉上卻精神奕奕,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的盯著他們緊握的雙手。


    司荼不好意思,從他手心裏抽出來,禮貌喚道,“外公,新年快樂,我是司荼。”


    她神色緊張,耳根因為剛才老人的打趣變得通紅,陳野將東西遞給聞聲出來的外婆手上,指了指,”這是外婆。“


    司荼緊跟著喚道,”外婆。“


    外婆穿的比外公好上許多,配套的灰色棉衣,頭發梳地整整齊齊盤在腦後,眼睛上掛著一幅銀色眼鏡,像是個文化人。


    想起陳野說過外婆祖上曾是蘇州有名的大戶,後來為了報效祖國捐了一大半,就這他們都還繼承了外婆的一座蘇州大院兒和那些貴重之物,對這位老人不由得更親切許多,敬佩她當年明明是大家小姐卻能英勇參軍,和外公一起槍裏來炮裏去,對這些身外之財的淡泊態度更是讓人為之敬重。


    外婆接過東西放在一旁簷下的竹筐裏,手在身上隨意的抹了抹,才伸手摸向司荼的雙手,和藹的笑道,”我說,怎麽突然要結婚,原來是娶了個這麽乖巧可愛的小姑娘。“


    她話音裏帶著濃濃的喜意,招唿道,”都站在外麵做什麽,屋裏暖和。“拉過司荼,”跟外婆去炕上坐會兒暖和暖和,一早過來,凍壞了吧。“


    司荼搖搖頭,”沒有,不冷,陳野給我裝了個暖水袋。“


    外婆眼裏難掩訝色,”這小子,士別三日真是刮目相看啊。若不是長得一樣,我都懷疑你說的是不是我那混不吝的外孫了。“


    司荼被逗笑,外婆說話真有意思。


    外婆看向一旁和老頭子低聲說話的陳野,揮了揮手,”還不快去做飯,別餓著我的好孫媳婦兒。“


    陳野看向乖的軟乎乎的貼著外婆的某人,嗓音帶笑,”這就去給外公打下手。“


    外公手背在身後,不情不願的往廚房裏走,嘴裏還嘀咕一句,”懶婆娘。”


    外婆瞪他一眼,沒好氣的迴道,“糟老頭子。”


    司荼抿緊嘴角,生怕自己一不留神笑出聲來。


    真可愛啊。


    見倆人老老實實的進了廚房,外婆攬著她進了東廂房的炕上,炕燒得熱乎,屋裏溫度也高,司荼脫了大衣,摘下圍巾和帽子放到一旁。


    一張瓷白的小臉兒俏生生的露了出來,外婆這才看清她的容貌,暗自驚歎,真是個漂亮人兒。她年輕時也算是個大美人,但比起司荼,還是差了一點兒韻味兒,她說不上來是什麽,隻覺得熟悉。


    拉著人坐到炕上,關懷的摸了摸她的肚子,“不難受吧?”


    司荼搖搖頭,“很聽話,也很心疼我。”這個孩子是真的沒怎麽讓她遭罪。


    “那就好,一看就是個乖寶寶,你們在那兒身邊也沒個親人,等你肚子大起來,告訴我,我去照顧你,別看外婆歲數大,身體還健著呢。”邊說著邊將炕桌上的瓜子糖果推到她麵前,笑著說,“瓜子是我們自己炒的,糖是老二從滬市寄迴來的,看看喜不喜歡吃。”


    滬市?司荼驚訝一秒,沒敢再多想,她點點頭,“那到時候麻煩外婆了。”


    她口頭上先答應下來,老人再怎麽健,歲數擺在那兒,頤養天年的年紀,她怎好麻煩,不忍老人傷心,打算等快生了讓陳野再勸她不必麻煩。


    她先嚐了嚐幹炒的瓜子,口感脆爽,還有濃濃的焦香味兒,誇道,“真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瓜子了,”她不好意思道,“外婆到時候能給我裝一些帶迴去嗎。”


    “哈哈,哪兒有你說的這麽好吃,”外婆聽的眉開眼笑,連連點頭,”炒了好多,到時候多給你帶迴去些,自己炒的幹淨,不過也不能多吃,容易上火。”


    這是他們自己種的,顆粒雖不是很飽滿,但粒粒辛苦,家裏那幫不識貨的嫌棄不好吃,還是小姑娘貼心。


    司荼乖乖點頭,“嗯嗯,聽外婆的。”她是滬市人,說起來離蘇州也很近,算是老鄉,所以她對外婆更有好感。


    不過外婆雖是蘇州人,但說話卻沒有江南女子那股獨有的吳儂軟語,她說話便一直有股柔柔的軟感,所以哪怕是曾和陳野吵架那會兒,在他聽來都更像是在撒嬌,起不到威懾作用。


    外婆湊近她,低聲問道,“陳野那小子平時沒少欺負你吧,”她始終不相信這小子能踏實下心來過日子,畢竟當初那件事兒發生後,讓他對身邊示好的女人都很輕視。


    司荼眼簾顫了顫,有一瞬間想如實說是,他看似一直為她好,可實際,他想要的想做的,哪怕她不同意,最後也會變成同意。


    如這個她原本不想這麽早來到的孩子。


    可對著話裏滿滿關心之意的老人,她搖了搖頭,“沒有,挺好的,平時飯都是他做的。“


    外婆掩嘴笑起來,”你就會替那小子打掩護,他以前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家裏慣的懶散的很,也就後來當兵去了,好上許多。“


    司荼還真沒想到他以往是這樣的,看他做的挺熟練的,不過也很正常,上麵明令禁止雇傭保姆,可剛認識陳野時,家裏分明還有一個照料他生活的王媽。


    ”嗯,我說的是真的,外婆,他挺勤快的在家裏。“


    外婆看她認真的解釋,這才打消了一絲懷疑,難不成這小子真變了,不怪她多想,如今雖然不操心小輩兒們的事兒,可也聽說過陳野的那些破事兒,也曾惋惜過好好一個孩子被那幫喪了良心的給毀了,遂將自己的大半財產都留給了他,希望他至少衣食無憂。


    ”唉,那就好,你們好好過日子,我這老太婆看了也安心。“她拍拍司荼的手,語重心長的教導著,“這小子從前那些破事兒,沒有哪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在意的,我自己也不是原配。”


    她看著司荼瞪大了眼睛,笑出聲來,“陳野應該跟你說過,我家是當時的大戶,有一個留洋的未婚夫,隻是,”她歎口氣,“戰火紛飛的年代,他保不住家人,更保不住我,寄了封信解除婚約後留在了那兒,我一氣之下報名參軍,跟著上了戰場,我才知道,遠有比情愛更重要的事情。”


    “跟著部隊東跑西跑,年歲也越發大了,後來有一次在東北受了傷,留在當地醫院,認識了你外公,經過別人撮合才走在了一起。”


    “說實話,那會兒真是不得已嫁給的他,他一個鄉下來的泥腿子,大字不識幾個,還滿口髒話,更別提還是個二婚。那時候要不是年紀大了,他人還不錯,領導們都撮合,還真不一定嫁給他。可你看,如今的日子過的雖然小吵小鬧,但卻有滋有味。”


    “所以更能懂你的感受,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你用心便能調教出一個你想要的男人。你外公那一身惡習,如今,你瞧瞧,跟他結了婚,家裏家外,能幹的他都包了。那會兒心疼我生孩子疼,打仗受傷都沒哭的人,我生老大哭的稀裏嘩啦,死活隻要一個,還是我,罵他最後才有了你婆婆和你兩個小舅。”


    司荼聽著不由得豔羨起來,外公是真心喜歡外婆,不然怎會做到這份兒上。


    “外公真好,外婆肯定也是因為值得。”


    “是,當初的滿心不願,如今,心甘情願。”外婆溫柔的摸著司荼的頭發感歎道,“人活一世,若能求得一個相知相許的人,那是極其幸運的事兒,我相信,你們也是。”


    司荼點點頭,麵上極為認同,眼裏含羞帶怯的,可心裏,卻無動於衷。她和外婆是不一樣的,她見過更為美好真摯的爸爸媽媽之間的愛情,也向往那樣的,終其一生,她和陳野或許都做不到。


    她問自己,愛嗎?


    也許是有一點愛的,但那大概是陳野在這裏讓她有了一個家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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